客栈厅堂中,四张黑漆八仙桌依“天地玄黄”之序排列。
桌角皆烙著“东京器造”的火印,漆面映著烛光显出细密的龟裂纹。
东墙悬一幅《清明上河图》摹本残卷,绢本边角已泛黄捲曲,画中虹桥下的漕船墨色犹浓。
西侧柜檯上摆著青白釉注碗,碗底“政和年制”的款识被掌柜常年摩挲,釉面显出温润的包浆。
二楼雅间垂著簟纹竹帘,新编的竹篾还带著清香。
透过间隙可见汴梁客商正以交子付帐,三指宽的楮纸上“一贯文”的朱印未乾,墨跡在宣纸上微微晕染。
忽听后院马棚铜铃骤响,原是驛卒在榆木槽头钉新到的“急脚递”槐木牌。
铁锤敲击声惊得檐下铁马叮噹作响,与庖厨石臼研磨芥末的“咔咔”声交织,竟与州桥夜市飘来的簫鼓《六么》调奇妙相和。
马棚里新到的驛马正打著响鼻,蹄铁踏在青石板上溅起几点火星。
眾人入店时,跑堂小廝忙不迭接过韁绳,马鞍上还沾著城外“不晚亭”的松针。
五间客房很快安排妥当,天字號房里熏著安息的苏合香,地字號窗下还摆著未收的围棋残局。
稍作歇息后,眾人下楼用饭,八仙桌上的定窑白瓷盘盛著刚出锅的炙羊肉,羊油滴在炭盆里“滋啦“作响。
饭毕,一行人踏著青石板路上的月光出店,往城外的千佛山疾行而去。
身后客栈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投下长长的影子。
......
山巔的月光如淬了冰的刀刃,將千尊摩崖造像的面容削成青白。
风掠过佛龕时发出呜咽般的哨响,惊起棲在菩萨掌心的夜鴞,翅影扫过“宣和元年四月”的题记时,石隙间的枯草簌簌折断。
山道旁经幢的梵文早已风化,此刻却映著月光渗出铁锈般的暗红,恍若未乾的血跡。
山腰的报恩寺只剩轮廓,晚钟声早被北风撕碎。
一只陶铃从残塔坠落,在石阶上撞出空洞的迴响,惊动藏经洞窟里某卷《金刚经》的残页,那纸上“如露亦如电”的墨字,正被渗入的夜露慢慢晕染。
子时的雾气漫过舍利塔基时,塔尖铁相轮突然嗡鸣,震落三片带著武德年间铸印的铜瓦。
最可怖是那尊弥勒造像的笑容:月光从佛耳垂的裂痕斜穿而过,將弯垂的嘴角照成悬剑般的弧度。
山脚下黄河的涛声隱约传来,却像隔了千百年的时光。
两名“下三滥”年轻子弟——何畏与何敢,提著惨白的灯笼在前方引路。
何安搀扶著林晚笑,领著眾人缓步走在通往山巔的狭窄石阶上。
石阶两侧松涛呜咽,婆娑树影在惨澹月色下扭曲成各种狰狞形態。
几道幽暗树影如活物般蠕动伸展,悄然与眾人脚下影子纠缠相连。
剎那间,皎月、松声、古寺、佛塔、神龕连同小径尽数湮灭,眾人陷入死寂的虚无黑暗。
何安与何签交换眼神,嘴角噙著讥誚冷笑;魁梧如魔的何惧之仍专注撕咬著油亮的烧鸡,恍若未觉。
“太平门也配玩弄诡术?”何烟火青白指尖摩挲著灯笼竹骨,“梁家莫非不知我『下三滥』別號『诡门』?”
惨青磷火在她眸中跳动,“小四,教他们何谓真正的诡道。”
何畏闻言轻笑,手中白灯笼倏然盪起。
笼內烛火骤转幽冥色,三点鬼火顺风飘向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