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换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唏嘘,顺着话头轻声道:“大人说的是……此等美景,原该有雅人共赏,方不负造化。夫人……想必也是极雅致的性情。”
林如海才在蓼汀溆被勾起的旧日情思,此刻尚未散去,竟在他那素来端凝的脸上,染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戚容:
“你……可知我那亡妻,出身何处?”这话问得突兀,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压抑的涩意。
大官人:“回大人,尊夫人乃是荣国府史太君嫡亲女儿。这等煊赫门第,莫说在金陵、京城,便是这运河两岸,但凡稍通些世务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真真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
林如海微微颔首,眼中那点戚色更深了些,仿佛西门庆的话又勾起了更深沉的念想。他再次打量了西门庆一番,那目光里少了几分疏离,倒多了几分惋惜与探究:
“我看你谈吐应对,倒也明白晓畅,并非那等粗蠢愚顽之辈。既有这份伶俐,为何……不去考个功名在身?也好图个出身,光耀门楣。”
西门大官人叹了口气:“大人明鉴。小人幼时顽劣,只知斗鸡走狗,耍钱吃酒。如今想来,肠子都悔青了,可惜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吃。”
“可惜了……”林如海又是一声轻叹,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过来人对蹉跎岁月的真实感慨,随即移开了目光,不再追问。
一行人转过街角,眼前便是清河县那座有些年头的文武庙。庙宇不大,却因是本地士子祈求功名的所在,香火倒也未曾断绝。青砖灰瓦,古柏森森,与方才蓼汀溆的艳色相比,别有一股肃穆沉静之气。
林如海步入庙中,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方才与西门庆那番关于亡妻和功名的对话,像是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松动了他心口那块沉重的闸板。他抬头望着殿中那虽有些陈旧却依旧威仪的文武泥胎金身,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此地……”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在溆边时更低沉,也更带着一种追忆的意味,竟像是主动对西门庆叙说起来:“当年,我入京参加殿试之前,也曾在此盘桓数日……便是这殿前,这株老柏之下……”
他顿了顿:“那时心中忐忑,于此静坐,观圣像,听风过松涛,竟于策论一道,忽有所悟……后来殿前应对,所陈之论,其根基便是在此所得。”
西门大官人早已做过功课有所准备:“大人当年那篇震动朝野的《文武相济安天下疏》,学生也拜读过!”
林如海正冷不防就听见西门庆自称“拜读过”自己当年的得意作品。饶是林如海涵养功夫深,也不由得眉梢一挑,鼻腔里轻轻“哦?”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七分惊奇,三分毫不掩饰的探究。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煞是有趣地将西门庆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细细打量了两遍。
见到对方毫不畏惧的对视,缓缓露出微笑。
一个清河县的富商,口齿伶俐、市井见闻广博,这在林如海看来不足为奇,左右不过是些迎来送往、锱铢必较的本事,虽说此西门大官人言辞雅达,却也不过多看几眼!
可若说此人竟读过他那篇引经据典、剖析时弊的殿试策论?这便如同听说青楼女子能解《离骚》一般,透着股子荒诞不经!
“呵,”林如海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淡笑,显出几分审视的锐利:“我倒想听听,你……是如何看的?”
迎着林如海审视的目光,不闪不避,沉声道:
“回大人。学生愚钝,不敢妄论先生雄文宏旨。但学生以为,先生策论之精要,在于‘文武相济,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缺一不可’。此论非徒托空言,实乃洞察古今兴衰之灼见。”
他顿了顿,整理思绪,言辞愈发恳切:
“便以我朝为例。太祖太宗,以武定鼎,开疆拓土,此乃立国之基。然若无真宗仁宗以降,偃武修文,崇儒重道,广开言路,养士百年,焉能有那文治昌明、经济繁盛之世?此正应了先生所言‘无武不足以定国,无文不足以安邦’!及至如今,武备松弛,文恬武嬉,终难抵金戈铁马……此实为文武失衡,自毁长城之痛!”
说到此处,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同,话锋一转,指向了林如海自身:
“学生更以为,先生此道,非止于治国安邦之大略,亦是世家传承之圭臬!远者不论,便以先生尊府林家为例……”
他语气带着由衷的钦佩:
“林家先祖,开国元勋,马上取功名,封侯拜爵,此乃以武定鼎家业,根基深厚!然林家并未固守武勋,止步于此。”
“子孙辈深谙文教乃立身传家之本,诗书继世,弦歌不辍。及至先生您,更是蟾宫折桂,探及第,以锦绣文章、经世之才,光耀门楣,跻身清流!”
“此非简单的‘由武转文’,实乃以文固武,以文扬武!林家既保有了先祖武勋的尊荣与根基,又成功将家族命脉植根于文华鼎盛之壤。”
“武勋为骨,文华为魂,骨魂相济,方成参天巨木!此等眼光,此等气魄,此等传承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