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大官人心中点头,倒没有白教育他。今天王三官儿从跪下到说话,全由大官人一手包办教导。
如今王三官儿这台阶递得及时!他立刻再次越众而出,对着林如海深深一揖:“大人若有用得着学生之处,愿效犬马之劳!学生虽才疏学浅,但生于斯长于斯,对本县旧闻轶事、风土人情,确也略知一二。”
林如海看着西门大官人,便顺水推舟地点点头:“嗯,大官人既是小王招宣的义父,又熟悉本地,那便一同来吧。有劳了。”
“不敢!”大官人沉声道,不卑不亢。
如此做派,林如海心中又高看一眼。
李知县见林如海已自行安排妥当,虽有些遗憾不能安插自己人,但好在西门庆也算自己人,也只能连声称是:“西门大官人确是最佳人选!大人思虑周全,下官佩服!”
林如海不再多言,对李知县等人略一拱手:“如此,诸位便请回衙理事吧。”说罢,当先迈步,沿着码头向城中走去。
这一群人煞费苦心巴结林如海,与林如海自家抬脚去那王招宣府上,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前者好歹是白捡的便宜,不消自家破费一个铜板,还能在人前露个脸,指不定祖宗坟头冒青烟,就撞着一步登天的造化。
那李知县、周守备并一干跟班、豪绅,眼巴巴望着那身刺眼的猩红官袍进入轿中,被西门庆、王三官一左一右骑马夹裹着,渐渐远去了。众人心里头,恰似打翻了酱醋铺子,又像是吞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酸、咸、苦、辣,一股脑儿涌上喉头,噎得人眼珠子发红。
这一伙官儿并豪绅,费了多少心机,熬了多少灯油,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来这位位高权重的钦差老爷!谁承想,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
做官的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恨不能钻天觅缝往上爬?常言道得好:“贵人阶前一句话,强似寒窗十年熬!”能得到这位兰台御史、盐院林大人在御前或吏部随便美言几句,顶得过在清河县做十年兢兢业业的“父母官”!升迁调任,很可能就在贵人一言之间
那些豪绅富户,更是心头撞鹿,眼热得能喷出火来!往常巴结个七品知县、五品守备,不过是图个平安无事,或捞点蝇头小利。可眼前这位林大人是何等样人?那是握着天下盐课命根子的巡盐御史!他老人家指甲缝里随便漏下一点盐末子,就够寻常小户人家吃香喝辣,传上八代也吃不完!
别的休提,单说那“盐引”一桩,便是能供几代人躺着吃、睡着喝的泼天富贵!
这盐引乃是官府发给商人运盐贩盐的凭据,活脱脱就是聚宝盆的钥匙!
商人先得把成堆的粮草或白的银子孝敬给盐运司衙门,才能换来一张盐引。
再凭这引子,到指定盐场支盐,运到指定地界发卖。这一转手,何止是十倍百倍的利?真真是点石成金!
可恨官府发放盐引常有限数,支盐兑付又惯会推三阻四,拖得你哭爹喊娘。若能得林大人青眼,将手头积压的盐引早早兑了现,或是额外多批几张新引……嘿!那白的银子,怕不似黄河决了口,滚滚而来?何止万两!这分明是活财神爷点化!
可如今呢?煮熟的鸭子飞了!天大的富贵,竟被那半路杀出来的“舅老爷”王三官儿给搅了局!更可恨的是,所有好处、所有亲近的机会,似乎都让那西门庆大官人给搂进了自家口袋!
他一个商贾,仗着认了个不争气的“郡王之后”做干儿子,竟攀上了这等通天的高枝!此刻跟在林大人身边,俨然成了心腹向导的模样!
别的不消说,单看眼下这光景,清河县地面上,从今往后,还有哪个官吏敢低看那西门庆一头?他原本就有钱有势,结交官府,横行乡里,如今背后又隐隐戳着一位手握盐课重权、深得帝心的兰台御史!这气焰,怕不是要直冲霄汉?
莫说寻常官吏,便是李知县、周守备这些正印官,日后见了西门庆,恐怕也得陪着三分小心,七分笑脸,再不敢像从前那般随意呼来喝去了!这西门大官人,从今往后,在清河县真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众人心中各自打着算盘,有懊恼错失良机的,有嫉妒西门庆好运的,有盘算着如何通过西门庆再去巴结林大人的,也有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码头上只剩下河风呜咽,吹得人心头更添几分烦躁和说不出的酸涩。一场精心准备的接风盛宴,最终却成了西门庆一人独步青云的垫脚石,这滋味,真比生吞了黄连还苦上三分!
一行人进了清河县地界,西门庆觑着林如海脸色,便引着往那城西有名的“蓼汀溆”去。这去处乃是一湾碧水绕着一片红蓼滩,深秋时节,蓼正开得泼辣辣的艳,如火如荼映在水里,倒像是天公打翻了胭脂盒子。
从前西门大官人最爱带那些妇人来此游冶,时而野斗一番,对此熟不胜熟,更兼口舌便给,此刻便指着那滩头水畔,将那红蓼的典故、水鸟的习性、乃至附近几处野趣,说得头头是道,活色生香。那市井俚俗的趣话、应景的典故,信手拈来,倒比那等掉书袋的夫子更显生动真切。
林如海负手立在岸边,眼望着那一片灼灼的红蓼,耳听着西门庆在旁解说,竟难得地微微颔首。他脸上那层惯常的温文浅笑淡了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恍惚,半晌,才低低叹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西门大官人……倒是解说得妙趣横生。可惜了……可惜了当年……”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片红蓼上,仿佛透过那影,看到了极远极远的旧时光景,声音里带出几分难以察觉的涩意:“若当年……有你这等伶俐人在侧,给她……解说一番此间景致,她……想必是极欢喜的。”
林如海这话虽说得含糊,只一个“她”字,一个“当年”,再配上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黯然,就已经让西门大官人肚里已是雪亮!
这位林大人此番故地重游,哪里是单单故地重游?分明是追忆旧梦,重温当年携那新娶的如美眷贾敏,从京城来这郊区副城清河县踏野时,那一段新婚燕尔的旖旎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