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最初的设计,夏税秋粮、徭役、漕课这种正经项目,理应能够覆盖徐州的收支用度。
但地方衙门就是这样,喜欢把税收到几十年后。
甚至到了中枢“累诏察革,不能去也”的地步。
朱翊钧叹了一声罪过罪过:“徐州地方人杰地灵,在巧立名目一事上,想必很有慧根了。”
孙继皋点头如捣蒜:“名目确实新奇。”
“譬如民间进行田地房产交易时,衙门提供契约纸张和书写工本费,征收商税银三十五两左右。”
“此后每隔几年便说税局变革,亦或者地址更换,府衙以此勒令重新加盖官印作为凭证,反复征收相关税款。”
“又如正统初年,户部奉诏裁撤徐州年收钞税不足三千贯的税课局,徐州对上便停了缴纳,对下仍旧继续征收。”
“再如正德年间,徐州以奉旨选练民兵的名义,自行加征商税一百一两九钱四分五厘,编入正税,助常年经费之用,而县官所征,实不止此,据说收到数千两,当年甚至为此闹出过一场民乱。”
“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什么劝募、摊捐、通过税、停泊税、运河沿岸商货税、商铺营业税……”
孙继皋一口气不缓,报了好大一堆菜名。
朱翊钧静静听着。
等孙继皋说完,他才摇了摇头:“《会典》、《府志》上这些人尽皆知的事就别拿出来说了,说说你这个先行官的所见所闻罢。”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来,差点掀飞朱翊钧的斗笠,朱翊钧赶忙重新将松掉的系带紧了紧。
皇帝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着实让孙继皋额头冷汗,得亏他这个先行官是真干了活的。
他跟着皇帝走下城楼,站定之后,才缓缓开口:“据沿途百姓所说,巡拦、弓兵、拦截运河漕,勒索诈财之事屡见不鲜,少则三五文,多则六七两,雁过拔毛。”
“还有提头等辈,于界关之首拦截商贩,动至数十里之外,诛求客旅,得厚赂则私与放行;弗得赂者,则被擒到官,大刑伺候。”
“不过,许是陛下经行的缘故,臣并未亲见这等景象。”
能看到才怪了。
朱翊钧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婆娑无净土。”
“早在嘉靖四十一年便有人弹劾,说徐州暗地里将大货税、关卡抽分税等税目的征摧之权窃取了去,为了躲避中枢巡查,甚至委派持签的牙人,于桥头道旁征收。”
“人家是有‘编外人员’的,孙卿一眼望去,最多看到几个欺行霸市的棍徒。”
孙继皋拱手受教。
沛城初建时,有四个城门,东门取名永清,南门取名会源,西门取名恒休,北门取名拱极,各设城门楼。
嘉靖二十五年增修城墙,垒石砌砖,城门名也一并改了名,东门长春门,西门水清门,南门来薰门,北门拱辰门。
众人站在来薰门下,骆思恭在前开道,蒋克谦领着两名兵卒跟在身后。
一行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竟在络绎不绝的城门前清出一块空地。
皇帝四下打量,孙继皋口中不停。
“此外,以臣所见,徐州各地衙门的日常用度,每每向商贾和境内漕河摊派。”
“其名为‘和买’,其实就是低价强买收购,抑或收取高额的铺租,但有商铺不肯体贴,便要被扣上走私的罪名,轻则抄家,重则流放。”
朱翊钧负手在城墙根下踱步,一边打量着城墙上张贴的布告,一边继续总结道:“那说到底还是截提商税居多。”
地方州县的营商环境很差啊!
孙继皋点了点头:“从成化初年至今,徐州上缴商税一直是定额 。”
“但据臣等粗略翻阅过的徐州账目,地方巧立的各项商税,数额只怕要在 !”
“据说,前任知府张詹到任后,曾一度蠲免额外的商税和过闸税,但不到半年后,不得已又恢复了此前的额度。”
朱翊钧闻言,气急而笑。
田、漕、商、茶、盐、进贡,中枢各项额派,加起来都不到十万两,徐州地方倒好,一个商税就接近所有正税的两倍,更别说其他岁派、坐派和杂派了——弄得好像中枢没给地方提留正税似的。
积弊丛生啊!
“前任知府?那张詹经此一事后,应当是去位了?”
青史知名的人物并不常见,知府一级的人事,朱翊钧也是两眼一抹黑,哪怕是吏部,也就多几页档案的了解。
许多人事任免,更多还是参考地方班子的意见。
张詹这个人,官场评价格外两极分化。
要么说这厮无能清流,只会邀名养望,每到一地便将同僚搅得鸡飞狗跳,百姓怨声载道。
要么就说其人正直耿介,才能出众,一心澄清世情,才为同僚怨愤。
恰如这蠲免额外的商税和过闸税之事,既可以说是不顾地方实情,迎奉豪商,也能说是哀民生之多艰,扫除积弊。
远在京城的中枢,很难分得清楚。
不过南巡嘛,本身就是对这种信息差的补充,走贤访能亦是沿途主要目的之一。
孙继皋点了点头:“当年时任凤阳巡按御史李士迪,参劾张詹行为不端、乖戾施政、动摇人心。”
“张詹自辩不能,吏部便勒其闲住。”
“不过,此后又逢河道总管潘季驯举荐,给张詹讨了个管河郎中的职司。”
孙继皋顿了顿,伸手指着一旁伴城而流的泗水:“今日泗水管河衙门正是休沐之时,张詹应当正在沛县的家中。”
嘉靖六年,黄河决徐州,冲入沛县鸡鸣台,东流穿过运河入昭阳湖,泥沙沉积,运道大阻。
河道总管便奏请世宗,在沛县临时设了一个衙署,辅以治河。
嘉靖三十七年,黄河决曹县东北,趋单县段家口到沛县分为六股入运河,汇徐洪,曹县新集至徐州小浮桥故道二百五十余里全部淤积。
嘉靖四十四年,黄河决萧县赵家圈,洪水泛滥而北,沛县上下二百余两里的运河皆淤塞,徐州以上二百里间皆成洪水泛滥之区。
此时,黄河向南的河道紊乱以极,沛县这处临时的河道衙门,也成了常设衙署。
朱翊钧啧了一声:“上官想取经,总能容得下孙行者。”
只要上官想做事,就不至于埋没了循吏——有潘季驯作保,朱翊钧多少对张詹其人有了几分倾向。
治河挺好的。
徐州的地方财政问题,几朝下来都“累诏察革,不能去也”,可不是一个知府能解决的。
甚至皇帝亲临,也难有什么好办法。
听完这些,朱翊钧倒是对徐州有了个大致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