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他再度阿弥陀佛了一声,“先进城看看。”
这模样,显然是临时起了主意,将走访张詹列入了行程。
皇帝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身迈步走向城中,众人也连忙跟上。
顺着来熏门入城,恰有一条与泗水一起贯通南北门的商业街,名曰顺河街,商铺林立,顾客盈门,当地百姓俗称小街子。
今日赶大集的缘故,顺河街道两旁的小商小贩居多,嗯,也就是流动摊贩。
频频能看见半大孩子蹲在一旁,帮着长辈吆喝叫卖。
不过风土人情可不止看热闹。
儒雅文士,形象最好的孙继皋,一马当先,拉扯沿途的百姓,东拉西扯。
“老伯,跟您打听点事。”
“打谁!?”
“打听点事!”
“殿试?俺没读过书啊!”
孙状元尽职尽责,奈何一行人身形魁梧,凶神恶煞,着实不受待见。
“婶子,问您点事。”
“俺懂,俺懂,安居乐业,俺们都安居乐业……”
孙继皋气不打一处来,却也知百姓畏惧的原因所在,只得无奈看向皇帝。
朱翊钧自然懂这个眼神,从善如流:“孙状元自便。”
孙继皋得了个首肯,甩开众人,独自钻进人群里。
没了文臣在侧的朱翊钧,反而觉得更加自在。
他闻着饼香,来到了街中央。
朱翊钧看着街边的货郎,挑了家正在叫卖鲜肉的摊子,凑了过去。
“几位施主,这肉食怎么卖?”
朱翊钧现如今是百变马丁的生活,时时刻刻不能忘了人设,一声施主更是轻车熟路。
摊主是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屠夫这一行,在村里多少是有头有脸的勇武人物。
身边还拖家带口跟着家里人,妻子负算账,一儿一女帮着拎肉、吆喝,打打下手。
见到有客上前,摊主第一反应却是颇为警惕。
来客虽然和尚打扮,慈目善面,可毕竟身后跟着七八条彪形大汉,着实不像好相与的角色——谁知道是不是鲁提辖再世?
那摊主上下打量不断,支吾半晌愣是没敢开口。
朱翊钧见状,和蔼一笑:“几位施主莫怕,贫僧是大护国保安寺秉秘密教、掌西方坛金轮法王,此去西天求取真经。”
“这几位都是官家派的护卫,不是什么坏人。”
才调到皇帝身边的近卫李如松,尚且不清楚皇帝的脾性,此刻闻言,差点一口气没憋出喷出来。
摊主家的儿子未经世事,立刻从父亲身后探出头:“哦!俺看过西游记,你是不是跟唐僧一样,身边看起来都是凶神恶煞的妖怪,实际都是好人!”
话还未说完,小脑袋就被按回了身后。
那名中年男摊主按住儿子,朝朱翊钧赔笑:“圣僧也买肉食?”
显然是一个字都不信。
朱翊钧没理会摊主,反倒有些惊讶地看向方才说话的小男孩。
并非看过西游记值得惊讶,而是这小男孩,竟然说的官话雅言——既不是偏南方的《洪武正韵》,也不是偏北方的《中原雅韵》,而是前些年让熊敦仆推广的《普通官话》。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不碍事。”朱翊钧随口敷衍了一句摊主,又好奇问道,“小施主说的是《普通官话》?”
摊主妻子似乎是个信佛的,听着一句深奥佛偈,立刻两眼放光,深信不疑。
见圣僧有问,她立刻抢白道:“嗐,还不是前些年头,县里来了个通天的大官,喊着什么‘四海同音,万众一心’,在官学私塾授瞎鼓捣了一通。”
她没说怎么瞎鼓捣,显然也不太清楚。
朱翊钧心知所谓通天的大官,只怕就是熊敦仆了。
看来这厮整天要钱要权的,也不是托词,还是认真做事了。
说起来,这些年为了大明朝的教育普及事业,多管齐下,从报纸,到字典,到官话,多少还是见效了。
那摊主见打发不了眼前的麻烦,还有攀谈的架势,连忙插话:“圣僧要什么肉?”
显然是想赶紧结单,把人撵走。
朱翊钧双手合十,面露慈悲状:“坐亦禅,行亦禅。入乡随俗,哪能不尝尝特产,施主这里可有鲜活肉狗,匀给贫僧几条?”
皇帝出门在外,饮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类肉食的采买,只能买活物,养上两日仍旧生龙活虎,才有下锅的资格。
但摊主听了这话后,却是脸色一变,连忙更正道:“圣僧,要叫香肉,香肉!栅里正好剩有两条,可便宜卖给圣僧。”
朱翊钧一愣:“施主这是……”
摊主见这一行人面相、口音,确实外地人,迟疑片刻,还是压低声音说明原委:“咱们县爷迷信淫祀邪教,非说狗肉犯了忌讳。”
“咱们明面上不好忤逆,便换了名字叫卖。”
朱翊钧闻言,登时就倒吸一口凉气!
都打到这里来了!?
就连一旁的太监都觉得不可理喻,魏朝一脸愕然看向摊主:“狗乃儒教六畜之一,你们县君未免有些礼崩乐坏了!”
鸡豚狗彘之畜,是孔孟公认的家禽肉食,欺师灭祖啊这是。
朱翊钧忍不住追问道:“敢问本县县君尊姓大名?”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摊主压低声音,朝县衙方向拱了拱手:“俺们县君尊姓萧,大名九成。”
朱翊钧哦了一声。
萧九成啊,那难怪了。
这厮历史上升任湖州推官,忌讳着装,尤其觉得白衣不吉利,便下令禁穿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