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慎行与李长春二人偷偷对视一眼,不由得心有戚戚。
谁知道风向变得这么快?
当初世宗一朝,词臣可是专出青词宰相的,哪知今上这位好圣孙不肖祖躬,偏爱循吏?
殷士儋反倒是无动于衷,官场人设只为媚上而已,经由创制盐政衙门一事,自己能不能做事已经无需多言。
他怅然地接上了皇帝的言语:“历代皇帝登位日久,威势愈隆,便不再别无选择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是条件,不是必然。寻根究底,乃是局势演变,国策推行之下,屡屡有大浪淘沙之时,国势裹挟,哪怕历代皇帝也身不由己。”
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艰苦创业之时,时运本就不断变幻。
韩信行军打仗固然是天上鹰、林中虎,但天下太平后,浑然不知局势为何物,立刻龙游浅滩。
李善长固然是国朝元老,功勋卓著,但其忤逆国策,在朝中掀起党争,张口闭口就是你一个,我一个,自然取死有道。
无论多大的功臣,都得随国策而变,经历一场场大浪淘沙,若是跟不上,轻则被贬,重则殒命——偏偏有太多人跟不上,或者说不想跟上。
从怀柔伯施光祖杖杀于县衙,到刑部张翰被迫致仕,莫过于此。
至于眼下的殷士儋……
以前是新政草创,没条件要求立场,如今新政都走到这一步了,就不可能再允许这些部院堂官,超品大臣,再继续保留意见,分投下注了,这就是局势之演变,时运之变换——虽然朱翊钧还年轻,但防备这些老臣隐忍不发,反攻倒算,多早都不算早。
此次南巡,本质上就是更大范围的南郊祭天,名为反柔克运动,实则仍是为国策站队!
毗邻北直隶,南巡路上第一位超品大员,对清丈作壁上观,在国策与乡党之间首鼠两端的殷士儋,自然是首当其冲!
殷士儋神情恍惚。
他第一次这般真切地直面九五之尊的内心袒露,不说几分真假,至少这态度,着实令人无措。
同时,皇帝给出的理由,是如此毫无回旋的余地,彻底斩断了殷士儋的念想,以至于脸上演绎的悲戚,也淡去了几分。
几乎下意识地,殷士儋喃喃反驳道:“大道独行,只怕鲜有朝臣能永远紧随陛下身后。”
朱翊钧闻言,转过身看着殷士儋,认真摇了摇头:“殷卿这般身处机要的大臣,本就不多。”
“况且,殷卿此言,未免太过以己度人了,只这间小小的房间内,便有青出于蓝。”
朱翊钧回头朝于、李两人示意。
退一万步说,哪怕鲜少有人能一直跟上,但总是一直会有人跟上。
殷士儋看了一眼于慎行与李长春二人:“他们入朝才几年?懂多少东西?”
朱翊钧一时无语,经典对学生打压式教育。
皇帝无话,殷士儋也不语。
两人相顾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殷士儋再度打破了寂静:“臣斗胆,还有最后一事恳求陛下。”
朱翊钧轻轻摆了摆手:“朕知道卿要恳求什么,就是这些东西,将卿网罗得不能动弹。”
殷士儋听了皇帝这段评语,心中五味杂陈,语气中多了一丝疲惫:“臣学不来张居正不顾身后事的铁石心肠,也修不出徐阶断尾求生的毒辣隐忍。”
朱翊钧倒也没藏着掖着,毫不避讳地颔首道:“殷诰干涉煽动民乱一案,与翰林院五经博士孔承厚、孟彦璞、颜嗣慎,一并押送南京法司了。”
殷士儋暗道果然如此,旋即又想说些什么。
但话到嘴边,又尽数咽了回去。
良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殷士儋心中憋着的一口气终于长舒了出来,心中的千种不忿,万种不满,只化作一句服软:“臣罪在不宥,幸得陛下天恩,容臣无辜致仕,臣心服口服!”
无辜就是无罪,这是殷士儋心服口服的条件,也是最后的恳求,对自己,也对殷诰。
其姿态不可谓不卑微。
朱翊钧见状,心中愈发感慨,要不怎么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透露些许危险的风声,各自的关系就凑上来求情了。
且不说眼前为殷诰求情的殷士儋,亦或者孔孟那等圣人世家。
单是颜嗣慎一个破落户,就引来了不知多少人,长子的姻亲蒙阴县今裕州知州龚一扬,次子的姻亲济宁州知州署曲阜县事孔弘复、三子的姻亲阳信府同知郭才鼎、长女的姻亲太仆寺少卿刘不息,还有同窗,五军都督府戎政厅给事中贾三近,太常少卿刘观海……数都数不过来。
朱翊钧恍惚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没有立刻答应殷士儋的条件,反而又起了新的话题:“度田清户之事,江南形式最为诡谲,一如冰山藏海,善战者无功;而山东则最为激烈,数场民乱当头,敢为天下先。”
“朕端居九重时,尤其疑惑其中差别,如今见得殷卿,才觉得万事有迹可循,可谓理所当然。”
皇帝话头起得老远,殷士儋蹙眉不解。
“历代以来,江南变化最大,数典忘祖也好,推陈出新也罢,据申王两位阁老所说,江南一带离科举最近,实则离圣人经典却是最远。”
“三纲五常束之高阁,个人得失喜乐摆在第一,视官阶如蔽履,动辄挂冠归田,一心扑在士林养望,结党营私上。”
“而以朕行来所见,山东一省则恰好相反。”
“儒门祖地,时至本朝,古风尚存泰半,士人仍以朱紫加身为志,忧心天下。”
殷士儋听在耳中,不为所动。
为官多年,他自然知道皇帝这一番拉踩,并不是诚心夸赞。
殷士儋心中纷乱,口中只凭着本能,干巴巴地接过话头:“陛下过誉了,天下各省,风气或许有差,人心却一般无二,山东士人亦是逃不过门户私计。”
谦辞例来如此,优点我是承认的,对家的缺点我也有。
孰料,皇帝听罢,却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便是朕想说的。”
“江南士人帝力弗加,理直气壮地抗拒清丈,上下一心,新增三万倾就想与朕交差;而山东士人,既想抗拒清丈,又怕坏了仕途,便一副瞻前顾后,自相矛盾的模样。”
“尤其卿等最讲人情,省内不是门生故吏,便是姻亲同窗。”
“树大根深,盘根错节,自相矛盾了可不得了,只闹出几场民乱,都得仰赖诸位谨慎克制了。”
广泛的矛盾,显得古井无波;直接的矛盾,却是一点就燃。
截至民乱之时,山东丈出田亩二十余万顷,已经不知几个江南,要是真像江南一样,不把皇帝和中枢放在眼里,早就拿着这个数交差了。
但架不住山东士人正在道德转型,思潮最为纷乱之际。
官场大局上,有的想保住自身家财,有的则想在官场有一番作为——散尽家财,一心谋官之人,从来不在少数。
个人得失上,人人都既想迎合大政,又怕自身利益受损。
最终,有人想做事,有人想坏事,有人既想做事,又怕坏了自己的事,势均力敌,自相矛盾,反而闹得最直接,最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