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士儋的首鼠两端,分投下注,可谓是山东官场士林绝佳的缩影。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殷士儋听懂了,落座的同时,也对号入座了。
所以,他无言以对。
朱翊钧:“都说子女不合,全赖老人无德。”
“殷卿你看,山东子女为清丈之事生出罅隙,以至于煽动民乱,相互拆台。”
“朕这个老人,难道要为了卿一再妥协,甚至要将煽动民乱,抗拒清丈的的罪过含糊过去,让山东子女如殷卿这般,继续是非不辨,天人交战下去?”
话音落入殷士儋耳中,不由一阵恶寒。
皇帝在此时此刻终于图穷匕见!
除非他殷士儋在清丈之事上站队,作为表率,否则就只能用兖州府民乱一案拨正人心!
若是他真能做到这种事,那他当初作壁上观,又是为了什么!?
“臣……臣……”
心乱如麻之下,殷士儋支吾半晌,也未说出个囫囵话来。
朱翊钧见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殷卿方才万分委屈,但扪心自问,纵容殷诰抗阻大政,卿又对得起朕么?”
若说先前是皇帝迫使功臣无罪致仕,殷士儋尽情怨怼,皇帝甘愿承受。
那么在殷士儋为殷诰求情之后,立刻便短了气势,被皇帝抓住机会,端起了君父的架子。
面对这番诘问,殷士儋自然无话可说,仓皇拜服:“臣教子无方,臣有罪!”
为清丈表率之事很难办,殷士儋宁愿与子同罪。
当然,最多是教子无方,纵容之说显然是皇帝口误。
朱翊钧闻言,却是慨然一叹:“朕这个君父,才是真个教子无方。”
说着,他摆了摆手:“也罢,也罢,这何尝不是殷卿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的殷士儋,绝不可能敢拆姻亲同乡们的台,皇帝表示深深理解,那就不让你得罪彼辈了。
殷士儋分不清皇帝是刻意在此处等着,还是真的失去了耐心。
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奏对:“臣愧对君父!”
朱翊钧竟是恬不知耻地点了点头:“是啊,殷卿理当是对不起朕的。”
好在皇帝并未太过为难老臣。
只听皇帝话锋一转:“愧对的话就莫与朕私下说了。”
“朕巡过南直隶、浙江,最后到江西时,要上武功山开个会,与江浙、湖广、河南、山东几省清点一番清丈中的是是非非,包括兖州府民乱一案,也在其中。”
殷士儋愈发难堪,艰难启齿:“微臣该当如何。”
朱翊钧目光幽幽,定定看着殷士儋:“这样,殷卿届时来当面与朕致仕,顺便为武功山会议起个调子,姑且就……”
“做个自我批评罢!”
……
殷士儋离开了。
在口呼天恩浩荡后,被于慎行扶着离开的。
李长春回想起殷士儋被搀扶着的背影,只觉这位三朝老臣,超品大员迈过门槛的一瞬间,身形佝偻了许多。
他将这一幕牢牢记在了心中,以为殷鉴。
一旁的蒋克谦还在疑惑:“礼部先前不是说,议事定在庐山么?”
朱翊钧瞥了瞥嘴,没有答话。
司礼监魏朝倒是客气回了一句:“陛下近日以来,天心示警,又夜观翼轸星象不稳,唯恐在彼处议事,遭天道谴责,便选了香火鼎盛的武功山,以人道压天象。”
李长春听入耳中,暗道稀奇,皇帝竟也信起天人感应来了。
皇帝显然不想在这事上多过计较,只扭头朝骆思恭吩咐道:“骆统领速去纠合布防的近卫,咱们今日还要先回行在露一面,再看过徐州沿途风情。”
“待朕更换戎装,即刻出发。”
哪怕白龙鱼服,也是有讲究的,出游,见客,赶路,都是不同的穿搭。
骆思恭毫不拖泥带水,领命便转身离去。
李长春见皇帝雷厉风行,连忙出声提醒道:“陛下,于学士送殷总督回衙门,或许要耽搁片刻。”
朱翊钧张开双臂,任由魏朝与蒋克谦为自己更衣,眼皮也不眨一下:“不等了。”
“啊?”李长春没料到皇帝如此回应。
朱翊钧莫名想起殷士儋方才那句“他们入朝才几年?懂多少东西?”,要学的东西还真不少。
他看向李长春,摇头失笑:“卿以为,朕特意带上你二人,在这里旁听半天,所为何事?方才提及二卿,又是所为何事?”
李长春愣了愣,旋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
过了好一会,他才彻底反应过来,行礼告罪:“臣驽钝,后知后觉。”
朱翊钧倒是不介意翰林院的新兵多学学:“于卿由翰林院调任盐政衙门,任管盐郎中;李卿调任户部,任山东清吏司郎中,协管票务。”
两人都是殷士儋的学生,于慎行本身又是山东人,天然就能减小系统内的排斥。
这是朱翊钧与殷士儋都能接受的局面,没有分歧,自然不用摆到台面上来说。
今日这场谈话,充斥着类心照不宣。
不说别的,就朱翊钧最开始那句“首鼠两端”,但凡是公开场合说出口,殷士儋就少不了一个自缢的下场,盐政之事更是要从头再来,拿到私下来说,本身就是默契的一部分。
二人来回拉扯不知多少个回合,才总算是兑现了当年“善始善终”的承诺。
李长春、于慎行这些外人浑然没察觉到其中波澜,恐怕还以为他这个皇帝言出法随,殷士儋纳头便拜,好不顺遂。
“臣必不负陛下厚望!”李长春看不真切,却不妨碍他先下拜领旨,待日后慢慢摸爬滚打。
朱翊钧此时已然穿戴好了戎装。
犀甲锁肩,铜兽扣胷,平添三分英武之气。
“殷少保殷鉴在前,李卿,日后不要做让朕伤心的事情。”朱翊钧拍了拍李长春的肩膀,“走罢,去徐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