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慎行与李长春对视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户部早就意欲收归盐政与票务大权,又恐殷士儋意气用事,蓄谋坏事,这才酝酿许久,引而不发。
如今皇帝趁着南巡,先是微服召见,再当面直言不讳,其目的本就在于直面殷士儋的不满。
殷士儋显然第一时间便读懂了皇帝的意思!
既然皇帝抱着这种打算当面诘问,那殷士儋必然要倒一倒苦水,说一说委屈——辩论对错也好,摆出条件也罢,总归是今日特许,过时不候。
相反,殷士儋若是在这种时候隐忍受侮,风平浪静,那才真是取死有道!
不过,虽说是皇权特许的怨怼,但这种境况下,也很难不真情流露。
“八年前微臣得陛下诏复,临危受下整顿盐务的职司,难道微臣彼时也不得陛下信任么?”
殷士儋猛然抬起头,动摇脱落成榫卯结构的牙齿,被咬得隐隐有间隙配合的趋势,瞪大的瞳孔透过微红的眼眶,直勾勾看向皇帝。
与张居正、高仪这些人不一样,他殷士儋可不是靠着东宫旧臣的恩宠得势。
当初因材而用,如今以信而罢,到底是因为他的年老材朽,还是皇帝日渐多疑?
在场之人都能看出殷士儋此时此刻表露出的踉跄悲情,多少有些共鸣。
饶是奔着做政治交换而来的朱翊钧,此刻也不由生出一丝恻隐之情。
朱翊钧思索良久,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跪伏在地的殷士儋面前:“殷卿既然将委屈说到这个地步,朕也与殷卿说说朕的难处。”
“既不是用够了殷卿的才能,由得户部摘桃,也不是朕在皇位上坐久了,变得薄情寡恩。”
说着,伸出双手,轻轻将殷士儋扶了起来。
“无非是身不由己而已。”
朱翊钧一边将殷士儋扶到椅子上,一边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殷士儋,又指了指自己:“你身不由,我也身不由己,所以你我君臣,只能分道扬镳。”
殷士儋面圣匆忙,来不及穿戴护膝,跪久了毕竟腿部酸麻,被皇帝扶着,一屁股便坐到了椅子上。
听了皇帝这番言语,张嘴欲言。
朱翊钧摆了摆手,打断了殷士儋,自顾自继续说道:“就拿济宁这滩浅水来说。”
“王杲、路迎两家于卿有传道之恩,吴岳是卿当年朝中乡党,郭朝宾是你家姻亲,文廷赞以师侍卿……数不胜数。”
“小小的盐政衙门,其内挤满了这些州内世家的旁支远亲,赘婿庶子,彼辈恨不得连村里的狗都塞到盐政衙门来看门。”
“与这些虫豸厮混,殷卿安能做得纯臣?”
文廷赞所在的文家,乃是昭勇将军文士安传下来的世家,三世孙于成化十年升济南卫指挥使,四世孙降叙济宁卫指挥同知,往后便一直世袭济宁卫指挥使。
王杲、路迎、吴岳、郭朝宾,则是嘉靖、隆庆以来的四位尚书,也垒筑起了济宁豪族里四根最高的阀阅。
当然,此外还有无需多言的济宁州知州署曲阜县事孔弘复,佐官颜孟两姓,等等等等。
中枢挂名的大人物,在地方上自然贵不可言,济宁州的胥吏小官,多年来都是在这些门阀之间流转。
这些都是济宁坊间广为人知的消息,连道旁稚童都能听说过一二——毕竟百姓最爱传权贵们的顺口溜,什么小县不大四尚书,什么一片云两朵,反攻倒算十八家之类的,历代皆如此。
总而言之,当年殷士儋短短时间便在济宁州筹建出一座盐政衙门,哪里少得了这些权贵的襄助。
这还只是济宁,整个山东都数不清有多少姻亲乡党。
而为官之道,又向来讲究互惠互利,水乳交融。
正因如此,殷士儋对盐政衙门的控制,绝非空降某某大员可以比拟的,以至于朱翊钧也对其投鼠忌器,不得不好言相劝。
另一方面,这也是殷士儋作壁上观,分投下注的根本原因。
正所谓以其成者,必以其败。
一旦失去了这些乡党的臂助,殷士儋的影响力必然急转直下,恐怕再也做不得地头蛇,只能做个好忠臣——偏偏家中子孙不争气,根本走不通仕途。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外如是。
皇帝娓娓道来,殷士儋的嘴唇从翕动欲言,开始逐渐颤抖。
魏朝适时端来茶水,配上糕点。
朱翊钧也没继续纠缠殷士儋的身不由己,只是点到为止:“卿为姻亲乡党掣肘而身不由己,朕受国势裹挟,自然更加不得自主。”
“朕幼时观览历代国史,每见皇帝苛待功臣,心中便尤其不齿,暗衬日后朕必定不做寡恩之君。”
说到这里,朱翊钧突然自嘲一笑:“但如今方知,艰苦创业,哪有余力善待功臣。”
房内众人面面相觑,偶有眼神交换。
朱翊钧心有所感,扭头看向身后翰林院的李、于二人,轻描淡写问道:“二卿修史著书,博闻强识,可知为何?”
二人想着李唐刘汉,忆起本朝太祖,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殷士儋,心中一时惊疑不定。
奈何人精一般的皇帝都问到头上了,二人也不好招以往惯例虚言糊弄。
于慎行想了想,昂首对曰:“回陛下的话,臣以为,莫须是功高震主,不便大位传续。”
朱翊钧摇头不止:“大位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李长春连忙扯了扯于慎行的衣角,抢过位置驳道:“臣以为不然,盖因人心常变,彼时立功,过后触罪,非人主所能左右。”
这就是纯粹的说好话了,朱翊钧笑了笑,不置可否。
“朕倒是有些心得。”
朱翊钧也不纠缠,在众人的目光下,负手踱步到窗前:“八年前,正值国势衰颓之际,鼎革呼之欲出,奈何朕以冲年践祚,天下军民孩视,朝中朋党相争,着实威福不彰,又朕是想做事,又难做事。”
“彼时用人,哪有什么信与不信,别无选择而已。”
“杨博虽然结党营私,但朕看中他树大根深却一团和气,便用了;王崇古虽然官倒官卖,但在军中最负威望,朕也用了;张翰虽然才能稀松,但毕竟是元辅所荐,朕也不得不用。”
殷士儋侧身倾听,心知铺垫得差不多后,便要到自己了。
果不其然。
“复起殷卿时,朕甚至只当卿是夸夸其谈的清流,写诗作赋不是夸耀‘帝宠词臣弄彩毫’的文章,就是摆弄‘金华殿里谈经客’的资历。”
“尤其殷卿还对‘词臣’、‘宠臣’这等称呼,颇为自得,实难给朕一个能把事做妥当的好印象。”
“但彼时朕意欲剖解两淮盐课,以江北制江南,非山东地方大威望者不能为,除了殷卿,朕其实别无选择。”
当初余有丁作为殷士儋的副手,王希烈紧随其后巡抚山东,也有为殷士儋万一无能而托底的考量。
皇帝背对着众人,口中不断说着冰冷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