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若是琅琊王叔迅速败了呢?」
世子声音发干。
「那便是他命该如此,时运不济。」
李贞语气漠然,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我们便立刻上表朝廷,言明本王察觉琅琊逆谋,特率兵于鄃城,扼守要道,防止叛军流窜,并愿为朝廷前驱,讨伐不臣!总之,绝不能与败军之将、叛逆之名扯上关系!」
这就是政治,冷酷而现实。
盟友?
在身家性命和切身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可是,父王,我们大军已出,朝廷必然知晓。若按兵不动,朝廷会不会以为我们与琅琊王有勾结,秋后算帐?」
世子担忧道。
李贞冷笑一声:「所以,我们要立刻派人,不,本王亲自修书一封,以八百里加急,送往洛阳,不,直接送给武水大营的江行舟!信中便说,本王听闻琅琊逆乱,忧心如焚,特起兵于国中,本欲前往平叛,又恐仓促行军,引发朝廷误会,故暂驻鄃城,听候朝廷调遣。并献上粮草若干,以资军用。姿态要做足,礼数要周到。江行舟是聪明人,只要我们不真的站到他对面,他此刻也未必愿意多树强敌。」
这一番安排,可谓老谋深算,进退有据。
进可观望局势,伺机而动;退可随时撇清,向朝廷表功。
将风险降到最低,将主动权抓在手中。
世子惊呆了。
还能这样玩?
这样一来,倒是能把齐国这出兵的举动,给洗清。
继续坐壁上观。
「父王英明!」
世子心服口服,连忙安排人去传令,并准备笔墨,让齐王书写给江行舟的「解释」信件。
很快,齐王大军在鄃城驻扎下来的消息,以及齐王「恭顺」的表态文书,分别以不同的速度,传向武水朝廷大营和洛阳方向。
五十里外,风云诡谲。
一方是濒临绝境、疯狂挣扎的困兽琅琊王;一方是沉稳如山、静待时机的朝廷军队;
而第三方,则是精明算计、首鼠两端的十八路诸侯投机者。
武水战局,因齐王的「静观其变」,变得更加微妙复杂。
而江行舟,很快便收到了来自鄃城的「书信」。
他看着那封言辞恭谨、却滴水不漏的书信,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冷笑。
「齐王李贞————倒是个聪明人。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放下书信,目光再次投向沙盘,「你以为,静观其变,就能置身事外?这场大火既然烧起来了,靠近的火堆,又怎能不被燎到?」
「传令,给齐王回信。就说本师已知齐王忠义,心向朝廷。现叛军未平,鄃城地处要冲,确需兵马镇守。便请齐王暂驻鄃城,谨守城池,防备叛军溃散流窜,并保障朝廷大军粮道安全。待平定琅琊,本帅自当为齐王向陛下请功。」
一番冠冕堂皇的回复,既安抚了齐王,又顺手给他套上了「保障粮道」的枷锁。
若齐王真有异动,这便是现成的罪名。
「至于其他诸侯————」
江行舟眼中寒光一闪,「唐尚书,以平东大元帅府名义,再发一道檄文—不,是安民告示。传檄东鲁各州各县,及周边的众诸侯国。内容嘛,就说琅琊王李冲,悖逆造反,天兵已至,不日荡平。其余宗亲,皆陛下骨肉,朝廷赤子,只要安守本分,不附逆,不资敌,朝廷概不追究。若有能擒杀叛将、斩获敌酋、或助大军平乱者,论功行赏,绝不吝爵禄!」
一手大棒朝廷大军,一手胡萝卜赦免与封赏,分化瓦解,攻心为上。
江行舟不仅要打赢军事仗,更要打赢人心仗。
随着这道「安民告示」的发出,东鲁各地那些原本惶惶不安、或心怀鬼胎的势力,心态必将再次发生微妙变化。
而孤悬于武水东岸的琅琊王,将更加孤立无援。
东鲁,武水东岸。
琅琊王叛军大营。
连日来的压抑、等待盟友的焦灼、面对大周朝廷大军压境的恐惧,早已将这座号称「十万」的军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营中弥漫的不再是誓师时的狂热,而是越来越浓的恐慌、猜疑和绝望。
底层被裹挟的流民、庄丁开始偷偷逃亡,中小豪强的私兵部曲也人心浮动,连核心的琅琊卫中,也出现了窃窃私语和不安的目光。
粮食在快速消耗,军纪日益涣散,将领们弹压的呵斥声也带着色厉内荏的味道。
中军王帐内,气氛更是降至冰点。
琅琊王李冲瘫坐在虎皮交椅上,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眼窝深陷,虬髯杂乱,华丽的铠甲穿在身上也显得空荡。
世子李仪光侍立一旁,同样面色灰败,眼神空洞,父子二人相对无言,只有帐外呼啸的秋风和隐约传来的营中骚动,提醒着他们残酷的现实。
「报——!!」
一声凄厉仓惶、如同鬼哭般的呼喊,猛然撕裂了帐内死寂的空气。
一名身着琅琊卫服饰、却满脸血污、甲胄歪斜的探子,连滚爬爬、几乎是摔进了大帐,扑倒在李冲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奔跑而变形走调:「大、大王!大事不好了!祸事了!!」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本就神经紧绷的李冲浑身一激灵,心脏猛地一抽。
他强撑着坐直身体,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威严,嘶声斥道:「混帐东西!大呼小叫什幺?!本王还没死!天————还没塌下来!何事如此惊慌?!」
但他的声音,明显带着颤抖。
探子擡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血污尘土,狼狈不堪。
他指着帐外武水对岸的方向,语无伦次地哭嚎道:「大王!齐王————齐王他————他背叛了我们!他派人————派了密使去朝廷大营,去见那江行舟了!说是————说是要听从朝廷调遣,随时准备————准备讨伐我们琅琊啊!!」
「什幺?!你————你说什幺?!」
李冲如遭五雷轰顶,霍地站起,却因气血上涌,眼前一阵发黑,跟跄了一下才被李仪光扶住。
他死死盯着探子,仿佛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齐王————李贞?他派密使去见江行舟?!这————这怎幺可能?!此等绝密之事,必然是心腹死士传递,你————你从何得知?!莫不是敌军奸细,散布谣言,乱我军心?!」
他心中还存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这只是敌人的诡计。
探子哭得更凶了,连连以头抢地:「大王!千真万确啊!不是小人打听来的,是————
是那江行舟,他————他派人就在对岸,用那文气扩音,对着我们大营,高声宣读齐王写给朝廷的密信内容啊!一字不差!说什幺闻琅琊逆乱,心忧如焚」,起兵于国,本欲平叛」,恐生误会,暂驻鄃城」,听候调遣,愿献粮草」————还说————还说愿为朝廷前驱,扼守要道,防备我军溃散!营外————营外好多兄弟都听见了!现在————现在全营都传遍了!将士们————将士们都炸开锅了!」
仿佛为了印证探子的话,帐外原本压抑的嘈杂声,陡然拔高,变成了巨大的、混乱的喧嚣!
惊呼声、叫骂声、哭泣声、兵刃碰撞声、将领弹压的怒吼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海啸般冲击着王帐。
显然,江行舟这一手「阳谋」诛心,效果立竿见影!
「噗——!」
李冲听完,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直冲顶门,眼前骤然一黑,耳中嗡鸣作响。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脑海中,只剩下「齐王密信」、「对岸宣读」、「全营皆知」、「听候朝廷调遣」这些字眼在疯狂旋转、碰撞,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和支撑彻底碾得粉碎!
盟友的背叛,他已有预感,但如此赤裸裸、如此迅速地公之于众,被敌人拿来作为打击他军心的武器,这种羞辱和打击,远超他的承受极限!
这意味着,不仅援军无望,连原本可能暗中观望、甚至暗中有些勾结的势力,也会因为齐王的「密函表率」而彻底倒向朝廷,或者至少划清界限!
齐王「秘密」投了!
谁还敢来支援?
他琅琊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天下公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