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所谓‘实业’,便是‘士农工商’之中,长久以来最受轻贱的‘工’与‘商’。”
“但,”他加重了语气,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朕要做的非是寻常的工,亦非散乱的商。”
话音未落,他已然起身,龙袍上的金线在天光下流转,仿佛有活着的金龙在其上游走。
朱由检从笔架上取下了一支通体由象牙制成、笔头饱蘸朱砂的御笔。
他没有立即在图上动作,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户部尚书毕自严。
“毕爱卿,朕问你。如今我大明松江府,一户寻常织工,若夫妻二人拥一架三锭纺车,日夜劳作不休,一月能产布几匹?所得几何?”
毕自严闻言,立刻离座,躬身回话:“回陛下。民间三锭纺车,若非织造好手,夫妻二人协力,月产布不过十匹上下。除去成本与苛捐杂税,所得不过二三两纹银,仅足糊口。若遇价上涨或年景不好,往往还要亏蚀本钱。”
寥寥数语,道尽了底层匠户的艰辛。
朱由检点了点头,脸上不见波澜,他手腕一转,将朱笔移至舆图旁的一张空白宣纸上,轻轻画下了一个寸许见方的小方框。
“此,便是一户之作坊。”他指着那个小小的红框,声音平淡。
随即,皇帝手臂猛然舒展,以那小方框为中心,画下了一个足有数尺见方的巨大红色方框,将先前那个小小的作坊轻而易举地包裹在了其中。
这视觉上的巨大反差,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头都是猛地一跳。
“而朕要建的,”皇帝手中朱笔重重一点那巨大的方框,“是可容纳千人、乃至万人的大坊!”
他一边说一边用笔尖在那巨大的方框内急速勾勒着,仿佛在描绘一座无形的城池。
“坊内,非是十架、百架民间纺车,而是千架、万架新式纺机,昼夜不息!”
“坊内,工序环环相扣。经开松、梳理、并条、纺纱、织布、验货,最后成品由彼门出,装车运走。每一道工序皆有专司其职之匠人,日复一日,只做一事。其熟练,其迅捷,远非寻常织工可比!”
“此等规制,千人万人,各司其职,令出一门,如臂使指。其协作之效如大军团列阵对敌,令行禁止,所向披靡!”
朱由检停下笔,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已然呆若木鸡的众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道出了那个全新的名谓:
“此,朕称之为——工厂!”
“工厂”二字,如两道惊雷,在孙传庭、温体仁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孙传庭猛地抬起头,双目之中,精光爆射!
他看到的不是什么织布的作坊,不是什么赚钱的营生。
在他眼前,那座由皇帝用朱笔勾勒出的“工厂”,瞬间幻化成了一座巨大的战争堡垒!
他的思绪在一刹那间,被拉回了那片让他魂牵梦萦的黄土地——陕西。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边军士卒,身上穿着打了无数补丁,早已辨不出颜色的单薄号服;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因粮草不济只能啃食草根树皮,饿得面黄肌瘦却依旧要握紧兵刃的汉子;他仿佛又闻到了伤兵营中因缺少干净布条包扎伤口,而弥漫开来的腐臭气息……
若有此等“工厂”。
那军服、军帐、军靴、绷带……这些关乎士卒性命的军需物资,岂非能源源不断,如江河般产出?
一条奔流不息的潺潺血脉,将从富庶的江南直通酷寒的九边!
“呼……呼……”孙传庭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粗重起来。
他紧紧攥着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困扰大明边防百余年的沉疴顽疾,竟能以此法破解!利润?商贾之事?不!这是强军之本,是安国之策!
而温体仁,这位浸淫官场数十载的内阁大学士看到的则是另一幅景象。
他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啪”的一声轻响,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官袍上,他却浑然不觉。
温体仁看到的,是权力,是集中到令人恐惧的权力!
在他眼中,那不再是散落于乡野、星罗棋布、难以掌控的万千匠户,而是一座座纪律森严,听从号令的巨大兵营!
只不过,这兵营里操练的不是刀枪,而是纺锤与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