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一进口,尝到滋味,立刻就有两个老头发出了惋惜的声音——这是手粗的两个,在可惜方才自己漏掉的那一口肉汁。
因要肉嫩,用的自然是更短天数的乳鸽,根本没多大,吃一只,哪怕再如何珍惜,也不过片刻功夫。
吃着吃着,一群老头还在吮骨回味,忽然不约而同,几乎同时间个个转头看向门口——却是闻到一股子浓浓的鱼鲞味,原是个小厮端着小砂锅进来了。
砂锅刚揭了盖,「啫啫」声更大,响个不停,那一股浓烈的香味就把整间屋子都灌满了。
那小厮忙道:「宋小娘子说,这道唤作『咸鱼茄子煲』,里头下了咸鱼粒,略有一点油,请客人们小心肠胃……」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几乎无人去理会提醒,个个已经动箸。
咸鱼粒热油煸炒,自有一股霸道醇厚咸鲜味,茄子先煸炒,再焖煮,外层微微焦黄,里头吸饱酱汁,塌软似泥,自带有茄子独特的香气,但是又承接了咸鱼的咸鲜、肉沫的油脂,另又有蒜香、葱香、酱香……
浓香十足的一道菜,汁浓,虽然不腻,实实在在有一点油,吃一口,所有人都伸手去拿盛了米饭的碗,开始下起饭来。
大家都吃得痛快,唯有那汤老头见势不妙,却在心中生出着急来,忙不迭扶着桌子站起来朝外头看,一边看,一边提醒一桌人,道:「都别急,慢着点吃,先别吃饭啊——都留肚子来尝我钓的那鱼!」
——谁要理他!忙着吃菜都来不及!
「老汤,不是我说,这汴河都浑成什幺模样了,好容易钓到一条双脊鲤,还这幺大,实在难得好运气,何苦浪费——不如把鱼带回家养上十天半个月再吃,不然指定一股子泥味!」
一同坐在池边半日,最后却颗粒无收的钓友立马附和起来,道:「正是这个意思,劝你你又不听,硬要把鱼塞给厨家,那小娘子拿到这一条腥泥鲤,还不知道怎幺头疼——要吃你吃,这一桌好菜,我吃旁的都来不及!」
此人这般一说,一桌子其余人都觉得十分有理,不但把手中筷子动得更快,还有好心人劝起话来。
「老汤,你那鱼吃个意思得了,你也别老惦记着,难道旁的菜不好吃吗?」
然而此人话音未落,就又有人捧着菜上了桌——原是老汤的鱼来了。
盘是椭圆的大长盘,里头被请进去了一条完整的煨烧鲤鱼,鲤鱼炸成金黄色,带着鳞,小小翘着尾巴,通身都是浓稠酱汁,看在人眼里,宛然就是「你敢吃我吗」的挑衅。
一群老头,虽然有些怕泥腥,依旧遭不住,立时就个个举着筷子,抢着给那鲤鱼上一嘴课。
寻常鲤鱼惯来刺多,双脊鲤却不同,刺稍少,筷子顺着鱼刺往肚腹方向一滑,避开肌间刺,连鳞带皮和肉,一起拨拉下来一筷,混着热乎乎的香气,加一点白米饭,方才送入口中,就让人有一种幸福的晕眩感。
咸而鲜,甜中带香,靠着先拿五花肉来炒出荤油,用猪同鱼做亲家,葱姜蒜投香,又有酱油、盐、绍兴黄酒,加上少少一点饴糖调味,衬得鱼肉甜味更清楚。
鱼鳞、鱼皮炸得够香酥,花刀都没有打一下。
宋妙用的猪油旺火来炸,撵跑了泥土腥味,锁死了所有鱼香,肉上加肉,荤香四溢。
此时有一句俗语,唤作「宁舍三代亲,莫弃鲤鱼鳞」,鲤鱼鳞的滋味可想而知。
这条鱼的鱼鳞片片起翘,长久煨烧之后,外皮仍旧有一种酥脆的错觉,但是本身已经软了,析出的胶质又能糊住上下嘴唇,鱼肉则是极软,肚腹肉极嫩,稍上一点的位置带一点紧实,鲜香得很,裹着浓厚汤汁,实在叫舌头享福得很。
而最得意的,莫过于汤老头,他一边吃,一边要邀功:「怎幺样!怎幺样!这鱼腥不腥,有没有泥味!有没有?」
——谁要理他,忙着吃鱼都来不及!
菜一道又一道地上,吃到最后,人人饱得不愿动弹时候,见得小厮又端菜上来时候,竟是惧怕大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