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户部原奏所谓的三百六十万束马草,十八万两马草银,最终所费,不过七万两而已! ”黄立极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一丝笑意,看着他道:
“如此说来,诸事既定,你为朝廷立下大功,陛下召你回京嘉奖,又有何不好? ”
“为何老夫看你,眉宇之间仍有不解难平之色? ”
“哪就算诸事已定了! ”卢象升的眉头猛地扬起,声音也陡然拔高了几分。
“永平府的马草虽已能勘辽东之用,但于当地百姓而言,负担依旧沉重! ”
“学生在永平当地试制“永昌煤',其物价廉,取用便利,取暖之效远胜于烧草。”
“若能推广,则百姓便可将马草更多卖出,既增收入,又减负担,此乃两全齐美之事!”
“然而,万历年间的矿监之弊,遗毒甚深。永平当地当初更是因铅铁矿,被害颇重。”
“是故,学生与当地的乡老士绅商议此事,他们却担心朝廷会借此重开矿税,复派矿监,到时候非但无利,反而要遗祸地方。”
“学生正费尽口舌,欲要向他们陈明,当今陛下行的是新政,与旧朝不同,绝不会行此竭泽而渔之事。”
“可他们积畏已久,戒心什重,此事正值说服的紧要关头,学生正要再召集众人,晓以利害,厘清章程,以安其心……却被这一纸诏令,仓促召回了京中!”
他越说越快,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姑且不论此事,永平一地之草,不过是杯水车薪!”
“十年平辽,所需何止百万马草!河间、顺天二府的积弊我还没来得及整顿,夏秋之际利用漕运兼带马草以减少运费之事,也因运河封冻尚不能尝试!”
“如此千头万绪,如何能称得上一句“已定'! ”
卢象升说着,竟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在温暖如春的堂中来回踱步。
“恩师!不如再给我一年!只需一年整顿,一年生息! ”
“以永平、顺天、河间三府田亩开垦,辅以永昌煤替代马草为百姓生火之用,再以漕运为带,减少转运之费!到那时,何止是三百万马草!何止是两万骡马所需之资费! ”
他猛地停住脚步,双眼灼灼地看着黄立极,大声说道:
“纵使朝廷需要三千六百万束马草,二十万骡马的资费,学生也自信翻手可得! ”
“届时,一人双马,十万铁骑尽出榆关,长驱直入,横扫辽东!区区建州奴酋,如何不是反手可平!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只有桌上红泥小火炉中的银霜炭,偶尔发出一两声“哔剥”的轻响。
黄立极捧着那杯早已温热的酒,手指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了许久,许久。
他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学生,浑浊的目光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年轻时的锋芒啊……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最终黄立极只是微微一笑。
“建斗啊。 ”
“老夫知道你想问什。 ”
“不错,是老夫建议陛下将你召回的。 ”
卢象升听闻此言,却无并无半分意外神色,只是重新坐回炕上,认真去看这位宰执两京十三省的当朝首辅。
一这位六年前,在应天府乡试中,亲笔将他点为举人的恩师。
一这位在他任职大名府中,多有相助的恩师。
“学生,还请恩师开解此惑! ”
“是乡绅联名举告? ”
“是言官风闻奏事? ”
“还是我正在查探的军头将官,暗中使人托请? ”
他猛地向前一倾,双眼死死盯住黄立极,问出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句:
“究竟是何等滔天的物议,是何等通天的人情,竟能说通陛下,让他不惜朝令夕改,也要将我这把刚刚开了刃的刀,强行收回鞘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