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那些高谈阔论著军国大事、官场秘闻的人,对近在眼前的丑恶却视而不见?
他所信奉的“正气”,难道真的只是感动自己的笑话?
最重要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可能才是对的。
自己本来分数就低,再犯了这个错误,这场考选十有八九是考不中的了。
完了。
这两个字,如同两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走了多久,那熟悉的小院终于出现在眼前。
钱长乐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力地搓了搓已经冻僵的脸,直到脸上泛起一丝血色,才挤出一个爽朗的笑脸。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哥哥,嫂子,我回来了。 ”
屋内,大哥钱长平和大嫂王氏看到他回来,两人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快,快坐下吃饭,都给你热着呢。 ”大嫂王氏赶忙起身,去厨房端菜。
饭菜很简单,一碟腌萝卜,一碗野菜糊糊,还有一张和着小葱,细细煎得金黄的鸡蛋面饼。如今考试也考完了,倒是没必要求什“状元头”的意头了。
鸡蛋,还是细细处理一下,才更为美味。
钱长乐端起饭碗,忍不住眼眶一热。
他也不敢流泪,怕反而让兄长嫂嫂担心,只是低下头,扒拉着碗的糊糊。
他食不知味,脑子乱糟糟的,只是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
大哥大嫂看着他,也不多问,只是不停地给他夹菜。
“多吃点,这两天在贡院,肯定没吃好。”
钱长乐“嗯”了一声,夹起那鸡蛋,囫囵吞枣一般,随口就塞进了嘴。
钱长平和王氏顿时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似乎有些不对劲。
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了。
大嫂王氏默默地收拾了碗筷,对他俩说:“我……我身子有些乏了,就先去睡了。你们兄弟俩聊聊。”说罢,便进了屋,还细心地把门带上了。
堂屋,只剩下钱长乐和他大哥钱长平。
永昌煤的微弱火焰跳跃着,刺鼻的味道笼罩了整个屋子。
“考得……不顺心?”钱长平先开了口。
钱长乐的肩膀猛地一颤,再也绷不住了。
他把头埋进臂弯,声音带着哭腔,闷闷地说道:“大哥,我可能……考不上了。”
“考不上,就考不上吧。”钱长平道,“人活一辈子,哪能事事都顺心。”
“可我不甘心!”钱长乐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我明明是按着题目的要求写的,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实话反而是错的?为什那些避讳不言的人反而得意洋洋? ! ”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委屈和愤怒,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低吼。
钱长平沉默地听着,他听不懂什题目要求,什实话空话。
他只是看着自己这个弟弟,这个向来书生意气,自信无比的弟弟,此刻却如此痛苦。
等钱长乐说完了,他才缓缓开口。
“长乐,哥不懂你们读书人的大道理。 ”
“哥只知道,种地,就得实实在在地种,容不得弄虚作假。 ”
他指了指钱长乐的心口。
“你写那些话的时候,心是踏实的,还是慌的? ”
钱长乐一愣。
“是……是踏实的。 ”
“那不就结了。 ”钱长平道,“你做了自己觉得对的事,对得起自己的心,那就没啥好后悔的。至于别人怎看,朝廷取不取,那是别人的事。 ”
“司………”钱长乐还想争辩,“可是,如果进不了顺天府,那就什都做不了啊! ”
“哪能做不了呢? ”钱长平反问了一句,“若真是个圣君再世,总有机会做事的,若不是圣君在世………”
钱长平沉默片刻,开口道,“那还不如找个安稳的营生踏踏实实干才好。你可莫忘了,家的田是怎没的。 ”
钱长乐彻底沉默了。
万历时,京畿大行水利营田事。
他父亲读过一点书,找来邸报看过,便说此事大有可为,于是将家旱田,换了河边地,去改成水田。结果过没几年,诸位大人被劾去职,水道被村中老爷一截,哪怕是河边地也照样断了水。
更可怕的是,村中老爷,说他们家带头投献官府,做的是要让乡增赋增税的勾当,最是不当人子。众多无赖、恶霸、乡邻,轮番滋扰,冷眼之下。
他们一家人实在呆不下去,这才不得已卖了田地,搬来这宛县。
没过几年父亲愤懑而逝,母亲也因病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