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大人们再让家仆人,把这“真迹'拿回铺子去“寄卖',铺子扣点茶水费,剩下的银子干干净净进了大人的口袋。 ”
“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这贪墨之法,也讲究个大象希形啊! ”
周围一片恍然大悟的低呼和赞叹声。
钱长乐站在寒风中,听着听着,原本身上的那股子冷意,竟慢慢退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燥热和兴奋。
他看着眼前这些口若悬河的富家子弟,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原来这些事,大家都知道!
甚至大家也都敢说!
若是放在以前,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这些?
可如今,皇上竞然出了这样的题,让天下人把这些烂账都翻出来晒晒!
那多人!那多人!都比他钱长乐聪明!
这些聪明人如此敢言,国家如此求治,圣君如此英明,这天下又如何不会变好呢!
钱长乐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只觉得这一趟考试,即便不中,能见到这万马奔腾、直言时弊的场面,也值了!
只是………
他眉头忽然微微一皱,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大家说的都是军国大事、官场秘闻,可为什没有一个人,提那件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他心怀不解,又凑近了几个圈子,仔细听着。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听到了几个看起来衣着也不甚华贵的考生在议论此事。
“那号舍的巡丁,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等大考都敢拿钱!”
“这有什?你没听他们说吗?这钱,都是要层层上供给考官的!”
“那你们写了这桩时弊没有啊?”
“废话!当然不能写了!天下时弊那多,还缺这一桩小事吗!”
“可是……可是题目上明明写着“近日所见时弊'啊! ”一个年轻的考生不服气地争辩道,冻得通红的鼻尖冒着白气。
眼见有人开头,钱长乐也忍不住插了一句,“是啊,题目上还说了“亲身'二字。此桩时弊,不就是我等近日亲身所历吗?”
他们二人话音落下,先是一静,随后旁边更大范围的考生也聚了过来。
众人打量他们二人,脸上全是戏谑。
一个同样穿着旧棉袍,但年岁稍大的考生搓了搓僵硬的手,斜睨了他们一眼。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两位小兄弟,这书,不能读得太死啊。”
他说话时,嘴哈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像是在为这冰冷的道理做着注脚。
另一人则直接得多,他抱紧了胳膊,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
“理是这个理。可你得看,这理能不能让你端上顺天府的饭碗才是。”
钱长乐这下不服气了,他握紧了拳头,沉声道:“陛下力行新政,这次考吏员,不就是要求个“实'字吗?我等若连亲身经历的“实弊'都不敢言,还怎当差做事,还怎修正时弊?”
他这话说的恳切,带着他对新政最朴素的理解。
然而,他这番实在话,换来的却是一片带着怜悯的摇头。
方才那个教训他的士子,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没让你不说“实弊'啊。 ”
他抬起下巴,朝周围示意了一下,“大伙儿写的,漕运上的亏空,私盐的泛滥,哪一件不是实实在在的弊病?哪一篇的对策,不比你整顿一个贡院巡丁要有用? ”
旁人一人也接过话头,笑道,“关键是那多时弊可写,又何必非要写这一桩呢? ”
“这事牵扯着考官,谁知道会不会因了这事便被无端黜落?
“小兄弟,你要先当上这个「吏',才能去办这些“事'。 ”
“你连顺天府的门都进不去,你那一肚子的想法,一身的本事,给谁看?说给这北风听吗? ”这番话倒是公道,不似前面那几人的冷嘲热讽。
钱长乐张了张嘴,实在是无从驳起。
众人见他闭了嘴,也失去了教训的兴趣,转过头,又说起各项时弊来。
而钱长乐呆了片刻,那股窥见时弊细节的热情突然就消散不见了。
他觉得那些人说得不对,读书人就该有股正气,正气难道是要畏险怕难吗?正气不应该一往无前吗?可他又觉得,他们说得似乎也没错。若是连饭碗都端不稳,那所谓的正气,除了感动自己,又有何用?十八岁的钱长乐读了些书,却又读得不多,终究是迷茫了。
他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一路往家走去,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
“你要先当上这个“吏',才能去办这些“事'。 ”
“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那些或嘲讽、或怜悯、或故作老成的话语,像一把把钝刀子,在他心来回地割。
他想不明白。
为什亲身经历的“实弊”,反而成了最不能碰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