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在一面屏风前站定,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条鲜红的,代表着大明国祚的曲线,久久不语。
大殿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偶尔衣玦摩擦之声。
终于,皇帝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卿,情况,或许没有推演的那么恶劣。”
朱由检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看着众人。
“民间生子,情形复杂,并非人人知晓此法,便会都等到十八二十岁才产子。六成之说,终究只是最极端的情形。”
“天下田亩,册上有名者七亿,然册外之田,亦不知凡几。北直隶、河南,尚有许多荒地可垦。”
“而福建、江西等地,溺婴之事,自宋时便有。”
“生民虽不懂这高堂之上的大道理,但他们懂,养不活,便只能亲手了结自己的骨血。”
“某种意义上,这亦是一种天道循环。”
他扫过眼前的一张张面孔,轻声问道:“朕说的,对吗?”
群臣无人答话。有人下意识地点头,但更多的人,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儒家讲仁,是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纵使贪腐、纵使殆政,纵使谋取私利,但面对这道德制高点上的终极考题,无人会以为放纵溺婴,便能算真正解法。
朱由检似乎早料到他们的反应,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去。
“然而,情况,又有可能比推演的,更为恶劣。”
“诚如孙卿所言,一隅之地民变,便可糜烂数省。”
“而地方之税吏、边关之兵祸、天降之灾荒,谁也不知会在何时,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说到这里,他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诸位爱卿不会真的相信,天降灾祸,乃是君主失德所致吧?”
站在前列的礼部尚书来宗道,嘴唇动了动,脸色涨红,却终究一个字也不敢说。
朱由检背起双手,就在这屏风之前,缓缓踱步。
“除此以外呢?”
“东汉末年,瘟疫肆虐,乃有《伤寒杂病论》出世,活人无数。”
“如今我大明,痘症闻之色变,若有大医于人痘之术外,再开新方,可令天下再无痘症之忧,我们是要推广,还是不要推广呢?”
“若再有一位大医出世,令产妇生子,存活率再提一成,我等是要将此法传遍天下,还是将其束之高阁呢?”
“推广了,生民得福,然大明国祚,因此更短。”
“国祚终结,则天下倾覆,战乱连绵之下,丁口必然减半,生民终究还是难逃涂炭之苦。”
“四书之中,字字说仁,句句讲义。朕虽无名师教导,然仁义二字,早已刻入骨髓。”
“但如今,左手不仁,右手不义。此等两难之局,又当何解呢?”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叩问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何解?
何解?!
群臣默然。
有几人嘴唇翕动,却又颓然闭上。
此问,无法无解!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非人力之所能及,此问,自古便无解。
只是今人到如今方才发现此问罢了!
朱由检停下脚步,他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看过,与那一双双或惶恐、或悲伤、或茫然、或逃避……甚至是带着一丝乞求的眼神,一一对视。
甲之年的黄立极、成基命、韩爌……
已过不惑的杨景辰、薛国观、霍维华……
不过而立的卢象升、孙传庭,倪元璐……
驱使天下英才,以成不朽之功业,这就是帝王的责任了。
朱由检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首辅黄立极的身上。
“元辅,你今年五十有九了。”
黄立极心中一凛,躬身道:“臣……是。”
朱由检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