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刚刚念完,旁边一外地商贾倒是念起来了:
“这事倒怪了,自古以来,不都是事成之后才立碑记功的么?怎的这路八字刚有一撇,就把碑先给立起来了?”
京师中人,对着朝堂政事向来是门儿清,纷纷嘲笑:“这路碑哪里是为路所勒,分明是为公卿所勒,你这外地人儿,实在是半点不懂,甚为可笑。”
那商贾闹了个脸红,口中念念有词,什么“世风日下”,什么“人心不古”,挤开众人不见踪影了。
碑文再往下,便是一长串密密麻麻的捐款名录。
最顶端的那个名字,竟是用朱砂刻就,旁边还额外雕了“魁首”二字,显得格外醒目。
“荣禄大夫、上护军、武清侯李公铭诚,纹银两万两!”
人群中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的天,武清侯可真是大手笔!”有人惊叹道。
旁边立刻便有人接话:“你也不看看武清侯在京城里有多少店铺,城外又有多少良田庄子,这点钱,九牛一毛罢了!”
“太子太傅、工部尚书、薛公凤翔,纹银五千两。”
议论声顿时又起。
“这薛尚书,一个文官,怎地也如此有钱?怕不是……”话未说完,但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孙传庭的目光继续向下扫去。
文臣、勋贵、中官,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陈列其上,捐款数额从数千两到数百两不等。
他的目光在名单的末尾停住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捐银一百两?
真的还是假的?
孙传庭默然无语,从喧闹的人群中挤了出来,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仿佛也成了一处热火朝天的工地。
名为缰,利为锁,天下熙熙,皆为此缚。
陛下诏他面谈时所问的问题,如今似乎有了答案,却又不完全有。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几天前在乾清宫的那场面谈。
年轻的帝王对他过往在吏部的履历兴趣缺缺,反而详细追问了他在河南永城、商丘两县任上所见的风土人情,施政方略。
听完他的陈述,皇帝只是淡淡感叹了一句:“孙卿治事成绩,确为上选。然,你所使之法,却非人人可用也。”
是啊,非人人可用。
孙传庭心中苦笑。
永城之时,当地豪族丁氏的背后,站着的是他的同年丁启睿,一封书信过去,便诸事顺遂。
商丘任上,致仕在家的前任御史侯恂更是对他鼎力支持,无论是编练乡兵,还是兴修水利,都如臂使指。
可皇帝接下来的问题,却让他汗流浃背。
“当地豪强,田土几何?隐没几何?人丁滋长,最终如何?若清丈田亩,依国朝三十税一之制,可增几何?”
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豪强倾力助他,他又如何能再厚颜去问这些。
“若一举人出身之县令,无同年相助,无仕臣之援,考选又晋升无望,那又当如何压制县中豪强,清丈田亩,推行新政?”
他依旧答不上来。
最后,皇帝只是让他先去新设的秘书处待一段时间,说他看到的天下还不够大,做的事情也还不够细。
“卿可仔细看看这京师新政,或有所得。”
“当然,这只是第一期,往后还有二期,三期,四期……朕也不知究竟多少期,才能真正做到京师大治。”
“治京师能成,却还有北直隶,还有这广阔的天下要治,甚至还有各国藩属要治。”
“孙卿,好好学习吧,天下之事既繁且难。”
“朕要重犁天下,终究需要你们相助。”
……
重犁天下吗?
君既扶犁,臣子自当亲为牛马。
可是……
可是,自己在振武卫的家族又要如何是好呢?
世袭百户至今,哪还有什么军卫屯田,大部分都已成他孙家一族之地罢了。
陛下……他知道这事吗?
纵使不知,以他之聪慧,会想不到这事吗?
他又会如何处理呢?
自己到时候又该何去何从?
……
“孙贤弟……百雅贤弟!孙传庭!”
一声呼唤将孙传庭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他茫然四顾,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转进了西长安街,差点走到六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