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他们从来没有这样亲近,可以把“玉郎”当做昵称。
宋遥身上也沾着天意香的烟气,当然也沾着这十几年官场浮沉的风雪,他看着面前的李正书,眼神悠远。
所谓世间少有的玉郎君,今日一身简单长衫,难掩文华气质。仍是当初冠绝临淄的好样貌,五官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只是更深邃许多……唯独斑白的鬓角线条分明,让岁月变得如此清晰。
是何时白的呢?
前番见他并不如此。
但前番是何时见的……好像也已经很久了。
“风流倜傥的玉郎君,终也难追韶华!”宋遥轻叹。
李正书没有心情陪他感慨,只掸了掸衣角,似以此掸走烟尘。
“我们这个年纪,还聊什么韶华呢?”
当年鲜衣怒马的时候,大家也别过苗头,抢过风头。如今时移事过,无论再怎么复刻当年的场景,再怎么对立,对视,乃至对峙……都不见当年的心情。
宋遥又叹一声:“是啊,最该聊韶华的人,已经不在了。”
“宋大夫不是这么不会聊天的人。”李正书的目光冷下来:“是不想,还是不愿?”
宋遥苦笑起来:“就没有别的理由吗?”
“在先祖灵祠之前,先君正庙之中,大家还是庄重一些。倘若你觉得剥他人的伤口是有趣的事情,那么我质疑你的人品。倘若你觉得刺痛我就能影响我,那么我质疑你的认知。”李正书看着这位朝议大夫:“宋遥,你是哪一种人呢?”
“我是为你痛心,为李家痛心啊,李玉郎!”宋遥总是风轻云淡的脸,这时看起来倒情绪饱满,情真意切:“凤仙张和静海高的故事,当年龙川的朋友就很爱讲。今上恩亦无加,罚亦无加。有龙川之殇如刺在前,如今你李玉郎又奉孝弃忠,则君心何以加恩?他日李氏,岂不为今日张氏?”
“凤仙张的衰落自有其咎,静海高的荣华也非全在枕边。旁人不清楚,宋大夫应心知。今上心思,岂决于妇人之言!”李正书面无表情:“石门李的确跟他们没什么不同……谁能不同?谁家永昌?路都是自己选的,兴衰都有前因。”
“兴衰当然有前因后果,但兴衰也都在乾坤之中。风急天高,则倾舟覆水。风平浪静,则静海行波。”
“无情天日,岂恤民生。寡恩国君,哪惜国臣!”
宋遥慨然陈词,面上竟有虔色:“但你知道,我大齐自有仁君,朝野尽知慈名,早该登顶——百姓无不翘首,如期春晖也!”
李正书站定在那里。
他身后的摧城侯匾额,像一支悬在那里的箭。
他已经明白今晚是多么特殊的一晚。这是一场绵延了太多年的布局,在如此残酷的棋盘前,整个齐国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坐在皇帝的对面。
这是当年伐夏之后,暂且搁置的朝争。
一盘残局到如今。
他看到了,他很平静。
他说道:“当今太子的确仁德。想来陛下政数尽时,太阿相继,亦不失为一段佳话。”
李正书虽不再朝,言及太子,只认长乐宫中!
宋遥并不动怒,反而笑着:“今太子的确是好人选,若在太平时节,亦不失明君之格。但他晦隐太久,羽翼不丰,志气早被磨平。想超越今上,绝无可能。”
“长乐太子城府渊深,性缓心宽,能容天下,还有高超的政治手腕,翻云覆雨,不在话下,调理阴阳,反掌观纹——但他不够能打。他从未在军略上证明自己,修行上也没有超迈前人的勇气。”
“乱世须倚刀,争世无宁时。”
他就此定论:“当今之时,能六合匡一者,绝非其人!”
李正书不咸不淡地道:“若论军略,华英宫主演兵决明岛,历练九卒,早就赢得朝野认可。若论修行,她也独开道武,已见宗师气象,每一步都在超迈前人。”
“别忘了华英宫主的兵略是谁教导,她的修行是谁指点。”
宋遥明白在玉郎君口中不可能听到那个名字,只好自己开口:“她越优秀,青石宫里那位就越耀眼。何况他们还一母同胞,青石宫里那位是她亦师亦父的至亲——斗争本不存在,当见‘青石替紫,镇国华英’!”
李正书眼也不抬:“宋大夫什么时候成了江湖术士?莫非治国无良策,勉为其难作谶语!”
“今日并非要同你李玉郎鼓弄口舌,斗于言辞。”
宋遥认真地看着李正书:“其实天海一役后,本局胜负就已定了,如今说是官子,其实已经清盘。我们只是需要一场尽量体面的仪式,来迎接新日高悬,走的都是过场。”
“李家不用做些什么。坐住便好。”
“护国殿里,摧城灵祠仍为第一;军权、爵名、封地,有加无减;青石宫入主紫极殿后,国相一职,虚位以待——殿下这些年一直注视着你,深知你李玉郎的本事,不忍齐失贤良,故使我请。”
“我亦怀着十足的诚意,愿与玉郎君共事,为尊相辅弼。如师子瞻之佐闾丘!”
“是说这些年怎么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看着我。”李正书摇了摇头,语气却没有那么轻巧:“居其上者,不可凌其志气。窥人私隐,岂以称贤?”
“我对你李玉郎一向敬重,为何故意曲解我意,句句都带刺?”宋遥苦笑着道:“当年殿下坐囚,你也是在东华阁里规劝过的,说‘人言怨怼,不足为凭。太子仁德,能见于时’——”
“是啊,能见于时!此一时,彼一时。”李正书面无表情:“事实证明我错了。”
他并不惊诧自己在东华阁里的私下劝言,怎么一字一句被青石宫里那位知晓清楚。
但人总是在故事最后,才后悔不曾早知。
当年的姜无量,的确深孚众望。
当年的坐朝太子,的确朝野称贤。
其仁恕宽和,古今少见,文韬武略,天下罕有。父子两代明君气象,相继朝纲,寄托了多少人的理想。
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
所谓圣君圣太子,是到齐夏战争才分歧吗?还是说从根子上,他们的路,就不相同。
“何为时?”宋遥看着油盐不进的李正书,有些恨铁不成钢:“天时已尽在青石宫!李家都走到了这一步,你也走到了这里,竟不以为今时是良时吗?”
李正书呵然一声!
“我必须要承认,当下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天海事败,武帝未归,天妃超脱路断,今上负伤未愈;南夏、东海各有其责,不可轻移;笃侯、博望侯领军在外,未可勤王;风华真君神霄斩刀,已无余力;转求神道超脱的天妃和拳压一世的镇国大元帅,都参与古老星穹战场,尚在钵中……”
“诸天万界都被神霄战争牵动了心神,诸天万界都陷足其中。”
“群星不照东土,列国无暇此顾。”
“齐国镇东海、定南夏,疆域极其广大,力量也非常分散。”
“现在又大举征伐神霄,的确是国都最空虚的时候,其空虚程度前所未有!”
李正书看着宋遥,他的眼神是失望的:“可选择在当下出手……青石宫又何以称‘仁’?”
他波澜不惊了许久,唯独此刻显出情绪:“前线正在打仗,无数国人为人族奋战生死,前线是关乎现世命运的种族战争——而你们!在后方掀起叛乱!”
“李玉郎!你以为这是叛乱吗?”
宋遥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愤慨的:“圣太子当年举朝有力,天下归心,足能与今上分庭抗礼,这是大家都公认的。”
“然而征夏见歧,今上一意孤行,不顾国疲民艰,强决夏襄于阵前。圣太子深知东国不可自溃于内,不忍国家分裂。于是束手自退,甘愿交出所有权力,以资征夏之功。”
“此后重玄明图死,楼兰公亡,圣太子先废后囚,锁居青石宫——从始至终,他可有一次反抗?”
“非不能,是不愿耳!”
“若真是只寻一个合适机会,要为你所言之叛乱,哪里有比征夏更好的时机,为何当年不叛?!”
“当初明地自立,楼兰公举旗靖难,要奉圣太子于龙庭,青石宫又为何一封手书,溃尽明地军心,乃使今上斩旗?”
他有一腔激愤,恨李正书竟然不能理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圣太子非为大位,为齐也!”
“昔日束手是为齐,今日易鼎也为齐。”
“征夏至今已多少年过去?圣太子整顿大齐水师,决胜决明岛,巩固海疆,大兴文治,而后都放手——给了这么多年的时间,等来的结果却是什么呢?”
“天海事败,今上永失六合。”
“你当然可以说今上是万古明君。”
“我也明白今上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确然文成武德,一旦政数尽,当与武祖并祀——然而天海在先,神霄在后。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时也,势也,命也!这是天子的气数!”
“方今之时,唯有革旧迎新,才有全新的格局,才能带来全新的机会。神霄之后,必归一统,东国数千载拼搏在此一举,非青石宫不能决于六合之上。”
“今非叛也。”
宋遥张开双手:“恰恰今日是拨乱反正,拨云见月!”
李正书明白,宋遥追求的确然不是权力——他已经是大齐政事堂成员,掌握大齐帝国最高权力的那一部分人。纵然青石宫那位登顶,他也没有什么进步的空间。
况且还将国相之位,尊奉于他李正书!
宋遥是有着和青石宫那位一致的政治理想,坚定地相信那位圣太子能够一匡六合。
他的政治理念,只能在他期待的新朝里实现。
而这是最糟糕的一种局面——
唯有理想,是最无法回头的选择。
所以李正书自往外走,他也不打算回头。
“李玉郎!你还在留恋什么?!”宋遥在他身后喊。
太庙之中,明里暗里的视线其实有很多,当下都缄默。
毕竟石门李氏,大齐第一名门的态度,大家都想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