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还会来吗?
紫极殿里拜君者,面面相觑不知言。
如果是在朝会之前,殿中有不少人,大约都会立即右臂缠白,随武安侯赴殿。
偏偏他们已经面对面地接触过新君,初步了解新君的理念,见证新君的手腕和仁德,看到国家在这个皇帝手中,的确有走向更好的可能。
忠于先君?忠于皇权?还是……忠于国家的现在和未来。
可谁才真正代表国家的未来,哪条路才是正确的呢?
紫极殿里汇聚的,都是这个帝国层层筛选出来的最聪明的那一群人。可是对于齐国的未来,大家有相近的茫然。
管东禅早就受够了朝堂的气氛。
大家对新君的怀疑,试探,抗拒,乃至仇恨。
是他能够理解,但又倍感屈辱的。
朝野称颂圣太子,人人翘首盼仁君,那时代竟然已经过去。
四十四年的时光,将属于圣太子的一切痕迹,都雨打风吹去。
他管东禅也曾享受巨大威望,被倚为国柱,现在是个人都要拔剑对他——今天上朝路上,有几个言官对他吐痰。
他最终只是将人拿下,没有施以刑刀。
新君示仁以天下,他纵有明王业火,金刚手段,也只能视辱不见,阿弥陀佛。
当下不同!
他按刀而出,在这紫极殿里,拜于先君:「四十四年前,不闻朝中有武安。楼兰爵胜于侯,明王需他跪拜!」
「向已离朝,不为齐属。今为逆也,妖言惑众,恨谤君心。」
「臣请提刀,为天下擒此贼!」
他今天请了很多次刀,唯有这一次,是真有出战的心情。说到底,今日紫极殿中,并没有值得他出刀的人。
暌违人间数十载,他今履世,还没有真正酣畅的厮杀一场。
他也耻于以明王戒刀,为自家之血洗。
今日姜望是外人。
龙椅上正坐的皇帝,却只是注视着光镜里的人潮,擡了擡手:「哪有妖言,何来谤声?」
管东禅一时按刀,不知何言。
新皇道:「先君曾给了朕名分,后来又收走——朕以武力夺鼎,得位不正。」
「朕也迫不及待,未足孝期而履极——盖因光阴紧,天下诸强不会给大齐时间。诸天万界俟齐亡,不会给朕时间。」
「今姜望何言其谬?」
「他代表了齐人不屈服的精神。」
「这天下洪声,你听不见幺?」
「天下百姓念先君!」
祂怅然看着那人潮,叹息一声:「朕也不能忘。」
「今天他们站在朕的对面,他们就是错的吗?」
「他们只是以为朕是错的。」
「若不是深爱这个国家,若不是爱极了先君,他们怎幺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拿着扁担迎刀枪!」
「天下黎民,芸芸众生,各以小家及大家……诚为东国福祉,是先君德业。唯有大齐,如此朝气,唯有东国,如此蓬勃。他们是最好的百姓,只有在这片土地上,能够生长出真正理想的极乐。」
「郑氏父子悬颅为剑,刺朕以忠。」
「太医令为天下问病。」
「今姜望之所为,更无不同。」
皇帝悠悠道:「明王戒刀,是为天下除外道。莫要沾染义士的血。」
管东禅垂首而敬:「臣心蒙昧,有赖陛下解惑。」
宋遥却出班道:「百姓愚昧,人云亦云。」
「无非今日奉神,明日谤神。他们以为陛下是错的,哪里能够理解陛下的雄图。一个真正的盛世将要降临这个时代,他们却还死守着陈章旧典。」
「陛下怀仁,臣却以为——不刑无以显威,不威无以见德。」
他看着那茫茫的人潮,一时恨铁不成钢:「乌合之众!天下岂以愚心害圣?」
皇帝一拂袖!
「智者不以天下为愚,明者岂言众生皆蠢!宋大夫爱君心切,但不可再妄言。尔为众生故,尔亦在众生中!」
「世间无愚夫,只有自以为智慧的高上者。」
「人心自有一杆秤,现在这杆秤上,朕轻如鸿毛。此非天下之过,是朕还没有证明自己。」
「正确对面的另外一种正确,并没有那幺容易被理解。」
「先君有言——天子之心,是天下之心。既然天下觉得朕是错的,朕就需要给他们一个解释。」
「丘吉——」
新皇慢慢地道:「便宣咱们大齐帝国的武安侯入殿。就让朕,接受他面对面的拷问。」
众皆注目于丘吉。
放眼整个新朝,愿从新君者,多少还是有一些高手在。
但除了明王管东禅,和灵圣王灵咤,谁在姜望面前不是一剑的事?
甚至姜望出现在这里,说明最高天境的决战已有结果。他是带着击败帝魔君、虎伯卿的武勋而来——两位王爷,也都未见得能扛几剑。
直面携恨而来的荡魔天君……
大齐帝国的新任内相,是得了个找死的活儿。
「内臣领旨。」丘吉只是微微躬身,即便奉命而出。
……
当浩浩荡荡的人潮,拍击在紫极殿前。
巨大的太乙天白玉广场上,内官之首捧黄轴而下。
执戟的宫卫肃立两列,目不斜视。
一身大宦的红衣,瞧着十分喜庆,契合今日之盛典。
他的表情温和,带着十足的善意。自高而低,步仪合礼。
人潮遽止,止于着紫的姜望身后。
茫茫人海,错杂的白,是名为「民心所向」的长披,覆在临淄,延展于此大齐江山。
锋芒毕露的长相思,终于把这份民心之恨,带到窃据君位的佛陀之前。
姜望擡起头来,与今日的大齐内相对视。
当年他的确劝勉过这位交好的内官,叫其好好努力,早些顶替韩令的位置,做齐国的内相。
没想到丘吉真的做到了。
但却是以这种方式!
「你敢来见我。」姜望开了口。
丘吉也看着他:「昔日您只是一个小小的青羊子,修为不过内府,也奉旨拿人,亲往即城,在实力远胜于您的田安平手中,拿回柳啸——在下不敢与您相比,可也要效仿您的勇气,但为君命,则不敢弱其势。」
当年当日彼此祝愿。
今时今日各为其君!
姜望眸光微垂:「这幺说……当初那部《干阳之瞳》,也是青石宫特意让你找给我的。」
丘吉欠身而礼:「陛下料得您有此问,祂说——『齐乃东域正统,旧旸遗泽,当归于齐人。』」
姜无量的视野,姜无量的广博,姜无量一切尽在掌中的绝对自信……便都在此句中了。
姜望只是擡眸:「滚回去罢。叫姜无量出来。」
丘吉仍自温声:「陛下有——」
嘭!
他的话语砸回了口腔,他的身形像一颗石弹!砸穿了一路的高阶,砸回紫极殿中。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声爆响。
只剩丘吉的大红官服缓缓飘落在地,像一滩殷红的血。
言出法随!
大齐内官真是滚回了紫极殿。
他倒是没有别的伤势,只是被剥得只剩素白的里衣,甚至那卷黄轴都仍然抱在手中。
他明白姜望的意思——
这一次不杀,往日的交情已经一笔勾销。
再出来就是死。
但他在殿中直身,抱着黄轴继续端庄地往外走。
「我奉陛下之命——特宣荡魔天君入朝觐见!」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从郑商鸣身边走过。
先前刺新皇而失其措的郑商鸣,此时抿唇不语,正从里衣扯下一段白布,慢慢地缠在手臂上。
沿途的宫卫,没有一个敢对姜望拔刀。
或许有人并不怕死,敢在险中求富贵。可如何能够面对姜望身后的人潮!
那不是敌军,那是自己的父老乡亲,是这个伟大帝国的伟大百姓,名之为「齐」的人民。
丘吉非常明白,他在面对什幺。
但他昂首挺胸,朗朗高声:「准尔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他大步地走:「准尔……谒君!面刺君过!」
如果他今天死在这里,也是为荡魔天君手里沾染一点血腥。也是让「斩杀来使」的「敌军」,削减几分正义凛然。
哪怕耗去荡魔天君千万分之一的力气,他的死也并非微不足道。
姜望当然并不会留手。
金赤白三色的火焰,瞬间点燃丘吉。
但极乐的世界在他身后展开,如同一幅画卷,一展一合,他便落回紫极殿中。
他没有停顿,一步不停地继续往外走:「我奉陛下之命——
「候在旁边吧。」新皇说。
姜望的意思非常明确——
无以言争,唯见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