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7章 与我缠白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笼子里,戴着的枷锁名为「社稷」。

然而面前这扇礼字门……

站在门前的这个人,当初代表齐国出战黄河之会,正是由此门出。他代表齐国赢得黄河首魁,正是自此门进。

天子的信重,百姓的期许。关乎英雄的呼声,对于国之天骄的拥护……

都发生在这里。

曾经无数临淄百姓拥堵于此,争睹齐国历史上第一个黄河魁首。

如今——

也有数不清的齐人,如天下涓滴之水……向这里汇涌。

他们不明白,为何普普通通的一夜过去,辉煌的元凤年代,就已经要过去?

他们不理解,带领齐国走到如今位置上的霸天子,让他们到哪里都昂首挺胸自豪为齐人的大齐皇帝——怎幺说走就走,毫无预兆!

明明昨夜还在燃放烟花,贺前线大捷,与民同乐——

关于这样的胜利,在过去的七十九年里,齐国人一再品尝。

他们也明白圣天子已经奋斗了很多年,政数终有期……

他们很愿意迎接圣天子之后的另一个皇帝,前提是圣天子告诉他们——这是他为这个国家所选择的皇帝!

而不是这样,忽然地走。

忽然已是新朝。

他们感到自己被抛弃。好像时代翻篇的时候,并没有带上他们。可他们也明明还有一把子力气,还能为国家贡献,还可以多攒些银钱,可以让儿孙过得更好……

究竟是为什幺?

时代变幻的时候,从来不给普通人回答。

整个临淄城在喧嚣中醒来,在哭泣中静默。

直到听到「姜望」的名字。

整个元凤时代,最耀眼的明星。

齐国人的骄傲!

这个在齐人注视下,一步步璨然升起的星辰,唤醒了他们关于元凤时代的记忆,想起了那些辉煌过往,想起越来越宽敞的房屋,越来越漂亮的衣裳,越来越丰足的钱囊。

人群簇集而来。

无穷人海里的每一滴水,汇聚成这千万顷的奔流,来到礼字门这泄洪的闸口!

民心欲沸,欲怒,欲悲……其实不知何去何从。

形形色色的面容,其实有一样的哀伤,一样的惶惑。

而后他们停住——

在武安侯握住拳头,高举起右手之后。

人海的嘈声,静于一刹。

「我是姜望。」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人们屏住了呼吸,生怕不能够听得清楚。

城门口的卫兵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姜望在城门口望临淄,看到满城雪,瞬间红了眼睛。

他其实有很多的话想说。

可是近乡情怯!

最后他只是扯下一段白布,绑在自己的右臂上,然后再次将右手高举——

这无声的宣示已经叫人们明白,他是为何而来。

为何而……回来。

靠得近的已见他的孝额,离得远的看到他缠白的手臂。更远一些的人们,听到他的声音。

然后他开口:「曾为青羊镇男,青羊子,累爵武安侯,临淄城是我永远的家。」

「废太子姜无量发起叛乱,于昨夜弑君夺鼎,今高踞紫极殿,在天子祭日,堂皇为登基大典!」

他没有说别的话,他说不了别的话。

只振臂而呼:「愿与我诛者,右臂缠白!」

右臂缠白……

只此四字,临淄忽翻覆。

人潮一霎白!

无数只手臂高举起来,人们举着缠白的手,如林如森,如潮如海,如同东国永不折落的旗!

「愿从武安侯!」

礼字门守门的卫士们,直接扯下城门口祭君的白幡,拔出长剑裁出条条白布带,彼此帮忙缠于右臂。

一个个地走到姜望身后。

「愿从武安侯!!!」

民声如沸!

而后人海分流。

从临淄礼门到大齐帝国紫极殿,尚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姜望曾经骑马行街,走这条路谒见天子。

那时想必是春风得意的!

现在他一人一剑,一步一行。

偌大的临淄城,横平竖直数不清的街道,不断地有人走来,像是枯水季的河床,迎来了潮汛。

他前方的人群不断分流,他身后的人群不断聚拢。

他身前身后独有他一人的「空」,像一叶扁舟,飙扬在民心的山洪!

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推开了。

那一间间挂著白幡的民居里,走出提着菜刀,握着锄头,扛着扁担的人……

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半大的孩子。

最后三百里临淄城,无数条街道,都填满了名为「齐人」的潮涌!

百川东到海,众流入紫极。

姜无量夺鼎换朝,第一件事情当然是把拱卫京都的军队,换成自己人。

驻军于城外的【斩雨】且不说,临淄城的城卫军,是管东禅亲自接手的。

以他的手段,掌军自然不难。但令行禁止容易,要真正上下一心,却非朝夕之功。

北衙司治安事,东台司密谍事。

这两个衙门不足以处理整个临淄城的「动乱」,且北衙都尉正在紫极殿请辞,东台打更人首领新官上任,还在焦头烂额地梳理衙门关系。

唯有城卫军有可能弹压此等民情。

但这些军队一旦开出军营,即分成泾渭分明的三拨。

一拨人岿然伫立,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站起岗来,目不斜视,眼睁睁看着人潮从面前涌过。

一拨人干脆就汇进了人潮。

只有最后一拨想着改朝换代加官进爵的士卒,咬着牙发着狠开始搬来拒马,设卡截流。

但满城「武安!」之声,震耳欲聋。

在这个时代从军的齐人,谁不怀揣着「白身入齐,紫衣公侯」的英雄美梦?

挡武安侯的路……他们站得都不算稳。

搬着拒马漂来荡去,倒似江上朽枝浮木,不过随波逐流。

「廖九安!你杵在这里做什幺?」

人群中一个白发老者,忽地一个箭步窜出,一巴掌就扇在了一名按刀立门的城卫军脸上。

生得魁壮的廖九安还没来得及说话。

老爷子又是一巴掌:「崽种!你要造反!?」

「职责所在——」廖九安很委屈。

我都没拦你们!我都假装看不见了!还要怎幺样?!

「职责你大娘!」

「当年我随天子南征,割了两个夏贼,攒下你身上这副甲。」

「你这狗崽子要是穿不好,脱下来还给老子!」

老爷子提着菜刀,气得手都在抖:「武安侯都回来了,你不拿着刀跟着他讨逆,你哪里带了种!」

七十九年元凤,已经是很多人的一生。

可以说今天齐国的每一个人,都是在先君的光耀下经历人生。

对于这样一位托举帝国为霸国的皇帝,他们所寄托的情感之深重,累加于岁月,也只有岁月能涤荡。

哪怕那位废太子,曾经确实是「圣太子」,也确实是姜姓皇族,是先君的亲子。与之放于天平的两端,根本不会有对等的衡量。

新皇欲德加天下,可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

临淄城里掩面而哭悲先君的人,只缺一个理由,只差一个呼声。

他们害怕的并非新君,甚至不是死亡,而是怕自己的行为并不正义,忤逆了先君遗愿,让那位长君不得瞑目。

先君是绝代雄主,武安是盖世英雄。其于齐国享有的巨大威望,终究呼啸于时光。

便于此刻……

天下缟素!

紫极殿中,泱泱君臣,当然都见得这一霎白。

新君抚朝,卓有成效。

抚不朝之臣,受刺君之剑,笑脸迎唾,藏威舍德——

可祂事实上存在的超脱武力,令祂不必激烈,已叫天下惴惴。

祂轻描淡写化解了旧朝的反抗,并且做好了长期应对的准备。祂必然会赢得这场关于臣心民心的拉锯战争,这一点无论是祂的支持者,还是祂的反对者,都不得不相信——

因为逝者已矣,再高的德望都会被时光消磨,新皇却左右着所有臣民的人生,占据现在和未来。

可剑已悬门。

姜青羊已经戴孝提剑而至。

民意是今日的东都大潮,狠狠地拍在了新君的丹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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