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摆在管声骏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而他所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依靠蛮力打破僵局。
他始终坚信自己的所做,是朱子所说「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术以立纲纪」。
但在洪文定看来,他所作所为正心术是为立纲纪,立纲纪更是为长远恤民,只是其中有多少的私怨,又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洪文定叹息一声,终于化作冷笑。
「我在旧府衙之中,见到『作邑彭氏三丈祠』的石匾,其中还有前宋赵抃相公的清献楼,如今崇安已成近千年之邑,清献河也有数百年之流,结果前人恩泽就被如此作践,可笑,可叹。」
洪文定心中感叹,他纵然只是浮光掠影般了解了崇安县的源流,也明白这几处势力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落到如今的境地了。
唐代时,崇安县的几家高门大户,都是随左千牛卫上将军彭迁、兵马殿中都监彭珰在武夷山斩草除蒿、凿湖筑陂的先民氏族,崇安民众于南唐时在营岭县署义门旁建造「作邑彭氏三丈祠」纪缅其功业,感念他们有功于国、有利于民。
五代时,扣冰古佛卓锡于崇安瑞岩,创瑞岩寺,在五代闽王处德行卓着,多次避免崇安陷于兵燹,又在本地驱邪镇妖、捍灾御寇,因此当地百姓在他圆寂之后年年祭奠生辰,家家户户燃烛二条,昼夜不熄以答神庥,俗称「蜡烛会」。
南宋时,谥号「清献」的赵抃清正爱民,在崇安任上见当地积贫积弱,百姓生活困苦,农田灌溉困难,便开凿十里长的水渠,灌溉田地达万余亩,又在城东新筑临安坝,百姓为纪念赵抃功德,陆续有了清献梅、清献亭、清献碑、清献坝、清献桥。
结果后来,崇安五十余家「巨室」,算起来不过几姓,年深日久盘剥百姓最为苛刻,小室之家民不聊生只能结社;瑞岩寺贪图香火结交权贵,借种茶之事占据民田,导致出现净鬳教揭竿而起与之对抗;官府知县同百姓去争夺利益,胥吏恃官府权势诡诈欺民,沆瀣一气放任清献河壅塞,终于在嘉靖崇安奇案一事之后威信丧尽。
乡党、神佛、官府皆是如此,小民慢慢没了活路,只能盲目排外守旧,谁也不信,这让洪文定看明白了一个道理。
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挖坑后人遭殃,此论多将责难尽诿于往古。待前人所留之「荫」享尽了,开始念叨起过往之「坑」,却轻忽「当下」才是祸端发酵之核心。
过往之不足,多因时境所囿,识见未及长远;或因谋生之需,未察举措之隐害;或因认知所限,难料日后之连锁,其行多迟延之态。
然今时之人不同,像管声骏这样的人可能更心知肚明,他们既明某些作为之弊,却为近利所绊,难起匡正之举;虽晓隐患之危,仍循旧辙而行,少有革故之勇。
他们口称「小仁小义误大事,大仁大义存社稷」,显然此非无知之过,实乃主动之「纵容」,甚至暗行「续坑」之事。管声骏满口「大仁大义」满纸儒家经典,骨子里藏的,全是对权位算计,对考绩执念,治下百姓的死活,不过是他伪装天下太平的幌子。
这时傅凝蝶也从屋外探出个脑袋,手里拿着不知哪里寻来的零嘴。
「你说师父是不是(嚼嚼嚼)早知道才故意让你来的(嚼嚼)?」
「要不我们就一刀砍了(嚼嚼嚼)这个县令(嚼嚼)回大王峰算了(嚼)。」
洪文定将傅凝蝶探出的脑袋推了回去,示意她噤声。
洪文定作为江湖人士,并且是幼年就随着洪熙官行走江湖的朝廷钦犯,光见到洪熙官砍杀的贪官污吏就不可胜数,杀人自然是行了快意恩仇之举,对这做法也丝毫不陌生。
但眼下管声骏的死活对于他来说不重要,对于崇安县全城百姓却至为重要,杀了他只会把今晚「教民造反」的事情做成铁案,依清庭的行事态度,等待着崇安的必然是血腥清洗。
但留着管声骏不处置也是不行,此人外似隐忍,内显酷烈,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面对一团乱麻的问题拔刀乱砍,仍会把今晚这件事变成铁案,他们今晚的努力就化作飞灰了。
哪怕是在小小的崇安县城,他都遭遇到了一个以前从未见识过的江湖。这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快意恩仇,没有武林争斗,甚至只是一群不懂武功的芸芸众生在其中上演,这样的江湖,谁敢说不是江湖呢?
江闻闲暇的时候跟几个徒弟念叨过,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显然这崇安县才是一处永远无法退隐,无处藏身,不可能置身事外的江湖。
他洪文定,学不会絮絮叨叨地讲大道理,只是已经明白了师父算计他来这里的目的。
「既然县尊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我手段狠辣了。」
洪文定缓缓说着起身,管声骏脸上却毫无惧色,甚至挺起???纹方补服的官袍,微微笑着整理鬓角的发丝上,只是袍袖沾混着案上的灰尘,难免显得有些狼狈的苍老。
「管某读了三十年儒家书,学的都是替天子牧民治世,如今逢圣天子垂蒙,得任一县之地,怎敢碌碌无为?王荆公变法虽有青苗法之弊,却也是为了『因民所利而利之』,当时也有骂声,后世却知他的苦心。我今日所为,又与先贤何异?」
管声骏擡手揉了揉眉心,像是等得有些烦,他起身踱到窗边,风裹着沙尘吹乱他的鬓发,他却没在意,只盯着窗外黑蒙蒙的天——远处隐约能看见废旧府衙烧起的黑烟,像道黑痕刻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