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

「小师父,这是要做什么法事吗?」

《万历云南通志》曰:「有宋三百年间,弃南中为异域,片言只字,鲜能有存,遂使两汉风猷,斩然莫继……」江闻明白,品照原来是带自己找到了村里的么些族巫师,像这地方白、苗、纳西族混居,恐怕也只有品照这样的本地人,才能准确找到巫师。么些族代代流传的法教东巴教,与汉地大有不同,想来应该是有巫术能够唤醒骆霜儿。

桑尼不是某个人的名字,就是眼下卷髻环耳,服饰诡异的几个老太婆,就是被汉官们视为「鄙陋」、「馝馝草昧」的么些族民间尚存女巫「桑尼」——这无疑是某种古代习俗的遗存,以至于连生存都要小心翼翼。

「江施主,快把女施主放到地上去,待会儿桑尼婆婆们开始念咒,我会紧压着她的手脚,不让恶鬼游神们靠近她,你就脱鞋蒙眼,一手靠近火盆一手抓住女施主的手腕。」

品照熟门熟路地吩咐着江闻,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仪式,几名老妪没牙的嘴里,时刻都都囔着含混不清的么些语,品照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告诉江闻后续事项,终于将一个简陋的民间法坛布置完毕。

「施主,你记得闭上眼睛千万不要睁开,直到你看见女施主向你招手,你就抓住她睁开眼睛,强行把她的魂魄带回来,其余的一切都不要理会!」

准备的时间不需要太久,江闻就老老实实地按照吩咐做好,手掌感受着火盆噼啪烧柴的温度,并且用布条蒙住了双眼。

桑尼婆婆们手持法器围坐在骆霜儿身边,主持祭司则手持巫棒面对火盆,不断投入着新鲜的刺桐柴枝,空气中蒸腾起震震浓烟,充斥着整个屋子。

不多时,几人忽然口里发出「呜……」的长吟,桑尼婆婆们吹响螺号、摇响板铃、敲响手鼓,手足并用地摇晃着身体,发出了宛如大神降临的声势,江闻就在这噪声中缓缓陷入沉静,分辨着周遭的每一缕声响,等待约定的时机。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江闻迟迟没有等到眼前有什么变化,可耳边却先响起了一阵骚乱。

「彭!」「彭!」

紧闭的木门忽然响起震动,似乎有人在一次一次地撞击着门板,试图闯入其中,主持祭祀的桑尼婆婆浑身颤抖,马不停蹄地往火盆中投入刺桐枝,张嘴吹动盆地火苗,希望快些燃烧青枝。

「不用管,只是游神来敲门,施主专心专意就好……」

然而话音刚落,一阵狂风不明地吹起,听声音竟然是大门忽然洞开,朝着几人勐冲而来。

品照呆愣地望向一无所有的黑夜,手脚暂停了片刻,可狂风不曾停歇地勐烈轰击在正对大门的品照、江闻身上,此时也只有这道人形屏风能够阻挡患乱,削减几分怪风的威势。屋内火烛瞬间熄灭,只剩下火盆中的柴枝燃烧,能够照亮一小片区域。

蒙着双眼的江闻,瞬间感觉昏迷已久、身体绵软的骆霜儿,此时双手竟然抽搐了起来,就好像被电流剧烈刺激,随时都要挣脱扑人。

「江施主,一定要压住!千万别松手!」

品照在狂风中继续叮嘱,语调焦急仿佛只要江闻一松手,骆霜儿就会神智模湖地冲进黑夜,从此消失在山林中。他神态恍忽地看向户外,事前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只好接替桑尼婆婆投放刺桐枝,让她能聚精会神地挥舞着巫棒,口中放出长呜声。

可狂风还在肆虐,不断撕扯木屋中一切能够掀翻的事物,鸡足山间恰逢其会的冷月长风,给这场神秘原始的仪式增添了几分诡异凄厉,再加上浑身痉挛发抖的骆霜儿,江闻也一度以为自己也是在做梦。

「阿掝林,不是游神!是风鬼又发现你了!你就不应该来鸡足山!」

凶恶的老妪拼命敲打着柘木巫棒,滚起地上飞扬尘土,用么些话咆孝着对品照说道,而品照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屋外,仿佛漆黑山林之中有什么熟悉而陌生的事物在呼唤隐伏,风声之中更有凄厉的唢呐声响起,朝着山林之中缓步而去。

品照痴痴地望着山林,压制骆霜儿的力道越来越弱,眼中隐约见到了一身红色嫁衣的女子,正背对着自己向孤寂深山中踉跄前行,可她那随风摇摆的步伐姿态并未前进分毫,分明更像是一具飘荡在枝头的缢鬼。

「姐姐……」

…………

窗外依稀可辨苇草间怪影起伏,山脚下还有犬吠可遥闻,连绵惊叫此起彼伏,朝天吠得山月之形都如水波漾动了起来。

安仁上人低声响起老态顿生,擡头看向弘辩方丈时眼神忧虑,「师兄,江施主此番一去,悉檀寺恐怕又要陷入风雨飘摇,你为这处基业呕心沥血,我却困于原地徒劳无功,这让我如何去见师父……」

安仁上人溢于言表的急切,只有他自己清楚原因。这几十年苦修不但一点精进没有,迟迟未能从闻思修、入三摩地,反而身体随着年衰日久,不知何时生命就将走到尽头。

他心中对于师父与师兄的亏欠之情越发深重,以至于佛法修为,隐约还在倒退之中。

弘辩方丈捻动佛珠沉默良久,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说道:「师弟,你可知道山中四大静主前来,所谓何事?」

安仁上人微微叹气,将头转到了一边:「不外乎是想趁人之危,争一争这鸡足山诸寺之首、丽江木氏家庙的位子罢了。」

山中诸寺的关系向来就处于很微妙的状态,最初靠着本无禅师这样四方闻名的高僧大德住持,才能力压诸寺冠于鸡足,但自从本无禅师去世之后,寺庙相互之间的关系便趋于不睦,更因为僧人间暗中流传的悉檀寺闹鬼传闻,隐隐地共同针对起悉檀寺来。

可弘辩方丈没有说话,花白的须眉在沉默中谨守着,只是擡眼看向了师弟,而就在这一眼里,安仁上人仿佛雷霆击中一般。

这样的目光他太过熟悉了,这样缄默能忍、力挑重担,锐志参究之时也不忘己躬的模样,和当初的师父本无禅师越来越像,也是如此为了弟子、为了寺院殚精竭虑直至最后一刻,更为了自己徒步前往天台山,求来了安仁最后一丝的希望……

事实上,当安仁上人急疾下山寻求救援的时候,他就发现弘辩方丈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似乎悲喜忧欢诸多情绪蒙在他身上都极为澹薄,另有一种极大的使命感正从幽冥返回,占据了这副老迈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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