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滚开。」
尚之信比他高出了一截,神色不善地看着曾经提议废掉自己世子之位的谋士,从嘴里吐出几个不明含义的嘘声,样子轻蔑得像是在赶一条挡路的老狗。
「父王,孩儿听说您在光孝寺设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贼人露出马脚,所以特地带人前来助阵,今日必定手擒匪徒献于军帐之下!」
尚之信眉飞色舞地说着,金光却悄然发现尚可喜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先前压抑阴沉的感觉也逐渐变化,终于在强忍许久后,用一种寻常难见的、直白到骨子里的恶毒神态说道。
「蠢材。」
尚之信洋洋得意的样子猛然怔住,脸色瞬间通红,随后又转向惨白,双手攥拳越来越使劲,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骨节错动的咯吱声。
「父王……孩儿不明白……」
尚之信扬起脑袋看着尚可喜,五官颇为相似的父子遥遥相对,只是身穿袍甲的老者仿佛被四起硝烟熏燃的垛堞,而年轻人却像是刚锻冶出来的铮亮刀枪。
「本王说,你是个蠢材。」
尚可喜一字一句,清晰异常地顿字,似乎生怕对面的年轻人听不清自己的谩骂。
尚之信恼怒之色达到极致,却忽然转头看向了一旁唯唯诺诺的金光,滔天怒火都转向了这个与自己不对付的谋士,认定了就是这人构陷挑拨,立马就要拔出腰间佩刀。
「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军中械斗,怒争杀人,加以斧钺,腰斩弃市。」
尚可喜缓缓念出军令,看着尚之信怒火中烧的举动,冷漠无情得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这倒反而让尚之信突然冷静了下来,决定老实地放下手中的刀。
「……暂且饶你一条狗命!」
尚之信怒极反笑,他知道尚可喜不是在开玩笑,平南王府的军令森严、规矩繁多,也只有这样才能杀伐所向无不披靡,他更知道如果自己今天真的动手杀人,尚可喜不介意下个狠手以正军纪的。
「多谢……多谢世子……」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金光满头大汗、余悸未消,只觉得手脚冰冷、浑身麻痹,他却在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面前,猛然想通了今日的尚可喜为什么非要让自己留下来。
而这个念头再一次让他头晕目眩,几欲跌倒!
所谓废立世子之位的恩怨,不过是争权夺利的成王败寇,尚可喜本来完全没必要阻止尚之信的所作所为,反正人终究有一死,百年之后儿孙胡作非为,又有什么阻止的必要?
但只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尚可喜让尚之信袭藩的决意已定!
此时自己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谋士,更是平南王府内另外拥立世子的山头!杀了自己,山头永远存在,只有不杀自己,这座山头才能削平!
「世子,金某一介匹夫,今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您切勿辜负了老王爷的一片苦心……」
金光终于不再退缩,反而迎着尚之信的目光擡起头,冷汗涔涔的额头都来不及抹,便急忙开口道。自古功莫大于潜邸从龙,可书上也有反正献功、得到倚重的先例,他只希望面前这个混不吝的平南王世子能脑袋灵光一些,别让这出戏演砸了。
尚之信果然神色不善地想要怒斥,却被尚可喜瞪了回去,这才逐渐老实了下来。
「知道你想当这个平南王,可你真有这个能力吗?」
尚可喜终于克制住了纷繁的情绪,随着他身躯坐下甲叶乱响,佛堂内的战将也被纷纷屏退,此时只剩下禅房中那一张剃发缁衣僧人的画像供在坛上,但因常年无人祭拜,帘幕神龛早已荒凉一片,黯然褪色。
「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尚可喜指着身后的画像说道。
一肚子火的尚之信不以为意道:「一个老和尚罢了,有什么好猜的。」
尚可喜的表情却毫无波澜:「你今日有资格沾沾自喜,不过是沾了这平南王世子身份的光。而画像上的前明赵王朱由棪,试问又有哪里不如你?」
见尚之信的神情愕然,谋士金光连忙解释道,十年前李成栋攻陷广州时,随即擒杀了城中登基方才四十一日的绍武帝朱聿鐭,还有广州城内逃脱不及、大明仅剩不多的二十余个藩王全数被杀,只剩下这位赵王领兵在外。
顺治四年(1647)二月,清署两广总督事佟养甲与署提督李成栋,使人招降在兴宁的南明赵王朱由棪,朱由棪自知无路可逃,只得薙发披缁为僧,六月入广州降清,被囚禁在光孝寺西禅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