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斜睨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也不追问,只淡淡道:「那就喊来吧。」
他端起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才补上那句:「喊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此时那吴银儿得了信儿,又要来西门大人府上唱曲,不敢怠慢,紧忙带着莲香楼里新梳拢的小优儿和贴身丫鬟,收拾得花朵儿似的,一顶小轿便擡到了西门府上。
她先被引到后宅,恭恭敬敬给吴月娘磕了头。
起身后,吴银儿脸上堆出十二分甜腻的笑,凑近吴月娘跟前,亲热得仿佛真是嫡亲姐妹:「大娘!我的好大娘!今日又能踏进这府门,给大娘请安,真是奴家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眼波流转,刻意攀扯道:「说起来,奴家也姓吴,这天下姓吴的,五百年前都是一家子!奴家见了大娘,就像见了娘家人一般,打心眼里透着亲!」
奉承话说了一箩筐,吴银儿脸上那笑却渐渐有些挂不住,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藏着掩饰不住的惊惶,左右瞟了瞟,才压着嗓子,声音带着颤儿问道:「大娘——奴家斗胆问一句——今日——今日府上这席面——那位——薛内相薛公公——不会——不会来吧?」
吴月娘正被她的「本家亲热」弄得有些晕乎,闻言一愣,奇道:「今日是我家老爷专请几个老兄弟吃酒叙旧,都是自家人。薛内相是宫里的贵人,怎会来此?」
她看着吴银儿瞬间松了一大口气、几乎要瘫软下去的样子,更是纳罕:「咦?那日在府上唱完曲儿,薛公公不是极疼你幺?席散时,巴巴儿把你拉进他的暖轿里——」
吴银儿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左右看看无人近前,竟「唰」地一下,将自己那件簇新的桃红杭绸袄子的衣领,狠狠向下一拉!
只见那雪白细嫩的脖颈儿往下,直至隐约可见的胸脯子上——竟是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红痕!
深的如熟透的紫葡萄,浅的似刚刮痧的青蚨,更有几处破了皮,结了暗红的痂!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是被无数毒虫啃噬过,又像是刚受过什幺酷刑!
「大娘——您看——」吴银儿苦笑:「在轿子里他——他又拧又掐,像铁钳子夹肉!他——他还用牙咬!像——像狗啃骨头!专拣那皮薄肉嫩的地方下死力——奴家当时疼得死去活来,魂灵儿都差点被他活活掐出窍,飞到那阎王殿去喊冤了!」
吴月娘何曾见过这等景象?
她虽是内宅主妇,到底出身正经人家,最多只听过些后宅阴私,哪里懂得风月场中这些伺候权贵的惨样?
直被眼前这一片狼藉的皮肉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脸都白了!
她下意识地用帕子掩住嘴,脱口而出:「哎——哎哟!作孽啊!——不过——不过好在他——他是个去了势的——身子不全的人——」
安慰道:「没真个被他占了身子去——这皮肉之苦,养养也就好了——」
吴银儿苦笑:「奴家倒宁愿他真个占了身子去!横竖——横竖不过是一闭眼、
一咬牙的事儿!哪似这般——这般钝刀子割肉、活活受这零碎的酷刑?那滋味真真是——生不如死啊!」
吴月娘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保证:「你且宽心——今日那薛公公是断断不会来的——」
再说这常峙节挨到第三冬日头上,那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囊中如洗,莫说过冬,便是眼前这单间的破屋漏户,也立时三刻要被那房东赶将出来。
万般无奈,只得厚着面皮,一步三挪,寻到应伯爵那所在。
虽是个略略整齐的小院,却也透着几分寒酸。
报了小厮推门进去,厅内屋里炭火半死不活,一股冷气直钻骨缝。
那应伯爵裹着件油光水滑的半旧羊皮袄子,正歪在热炕头上,跷着脚,「咔吧咔吧」地嗑着瓜子儿,脚下已吐了一小堆皮儿。
见常峙节缩着脖子,一脸苦相蹭进来,应伯爵眼皮子懒懒一撩,慢吞吞支起身子,嘴里却先热络起来:「哟嗬!老七!今日是哪阵仙风把你吹到我这穷庙里来了?快坐!快坐!」
嘴上这般说,身子却纹丝不动,只伸出脚尖,把那炕沿下一个落满灰的矮板凳,「哧溜」一声勾到常峙节跟前。
常峙节冻得两手通红,不住地搓着,半边屁股虚虚挨着那冰凉板凳坐下,也顾不得寒暄客套,喉咙里「咕噜」几声,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期期艾艾道:「应——应二哥——兄弟实在是到了那阎王殿前,没奈何了——家中灶冷锅空,房东催租,逼得如同索命——眼看就要扫地出门——万望二哥念在往日情分,挪借五六两银子与兄弟——好歹——好歹应过眼前这刀山火海——」
应伯爵听罢,把嘴里的瓜子皮「噗」地一声吐在地上,长叹一口气,脸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愁苦,拍着自己肚皮道:「哎呀我的老七!你这话可忒生分了!
咱们兄弟一场,原该周济!只是——」
他话头一转,眉头锁得更紧,「不瞒你说,兄弟我这几日也是精光溜滑,外头瞧着光鲜,内里早空了!咬着牙,勒紧裤带,还能替你抠搜出一两的散碎银子救急。可你要借五六两?」
他像是被剜了心头肉:「哎哟哟!这岂不是要掏我的心肝五脏幺?实在是——
实在是力不从心,有心无力啊!」
嘴里说着,那双眼睛却滴溜溜在常峙节瞬间垮塌、灰败如土的脸上打了个转,忽地一拍脑门,故作惊诧道:「咦?我说老七!你也是糊涂!放着西门大官人那尊真佛你不去拜,倒来我这座破庙烧香?那西门大爹是何等富贵?手指缝里漏下一点金末子,也够你一家子吃用不尽,穿金戴银了!何苦来我这里打饥荒?」
常峙节一听「西门」二字,那脸越发灰败。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哼哼:「唉——应二哥——快——快别提了——兄弟我——我前日里、昨日里,腆着老脸,连着两趟——寻到那西门府高门大户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