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如何?」应伯爵猛地直起腰,两眼瞪得溜圆,活像听见了海外奇谈,抢着说道:「西门哥哥他必定是二话不说,立时就应承了!」
常峙节缓缓摇着头,嘴角扯动,露出一个比黄连还苦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兄弟我——门都没迈进去一步——」
「甚幺?!」应伯爵像被针扎了屁股,「腾」地挺直了腰板,眼珠子瞪得牛蛋也似「不能吧?!常老七,你莫要嚼蛆哄我!西门大爹是何等样体面人物?最是念旧情、讲义气的!咱们这些老兄弟,他哪回不是擡举照拂?」
「...是真格儿的...」常峙节喉头干咽了一下,嗓子眼发紧,挤出几个字:「应二哥...此一时...彼一时了...西门哥哥如今何等贵人,府里进出的,不是戴纱帽的文官老爷,就是挎腰刀的武官老爷,便是宫里穿蟒衣的内相公公,那也是脚不沾地儿的常客...我这等...算个甚幺...」
应伯爵脸上那笃笃定定的笑容唰地冻住了,眉头拧成了个死疙瘩。
正这当口,一个小厮颠儿颠儿跑进来,递上一张名帖:「二爷,外头有个湖州来的客商何官人求见。」
那何官人急火火进来,团团作了个揖,道是手里压着上千两上好的湖丝在码头刚卸下货,本要赶往京城,可家中出了急事,等着银子使唤。
听闻应二爷是清河县头一号路路通的帮闲,求他千万寻个买家,立时三刻出手!原价一千两的货,只消七百两就咬牙抛了!
应伯爵眼珠儿滴溜一转:「何官人放心!包在应二身上!这等便宜好货,还怕寻不着识货的主儿?不过嘛...」
他话音一顿,两根指头搓了搓,嘿嘿一笑:「咱们这行规矩,二十两银子的「鞋袜跑腿钱」...官人您看...?」
那湖商正急得火上房,一听这话,忙不迭点头哈腰:「使得!使得!应爷辛苦,二十两就二十两!只要货能立时三刻脱手,小可绝无二话!」
应伯爵登时眉开眼笑:「痛快!何官人果真是个爽利人!你且宽心,少则一日,多则三日,管教你银子到手!」
待那湖商千恩万谢、脚不沾地地去了,应伯爵这才扭过头,脸上那点得意劲几还没褪尽,对着面如土色的常峙节咂咂嘴:「啧...常兄弟,我看哪...西门好哥哥...怕真不是那等凉薄之人...」
常峙节将他讨要鞋袜钱」的嘴脸看得分明,心口像被冰坨子塞住,苦着脸,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又虚又飘:「应二哥...旁的也不说了...只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借给兄弟一两二钱银子...不拘多少...暂渡眼前这鬼门关...」
应伯爵眉头锁得更紧,捏着下巴,光咂嘴不吭声。
常峙节眼巴巴望着他,脸上那点灰白,彻底沉成了冰冷的死灰。
正这腌臜尴尬当口,忽听得院门外「噔噔噔」一阵急雨也似的脚步声,紧跟着一个喜鹊报春般的清亮嗓子直戳进来:「应二爷可在家幺?!」
话音未落死,门帘子「哗啦」一挑,西门府上另一个得用的小厮平安,裹着一身崭崭新、油光水滑的青缎袄裤,头上暖帽压着眉梢,一溜风钻了进来。
「应二爷安好」眼梢子一溜,瞥见缩在炕沿边、灰头土脸的常峙节:「哟!
常七爷也在这儿?这可巧了!省得小的多跑一趟腿儿!」
平安笑嘻嘻地对常峙节道:「常七爷,小的正要往您府上去呢!我们大爹今日在府里摆下精致酒席,专程命小的来请应二爹和常七爷您二位并其他几位爷过去坐席!说是好好叙叙兄弟情谊!」
应伯爵一听,方才那点子疑云疑雨,「呼啦」一下,早被这阵暖风吹得无影无踪!脸上「腾」地绽开一朵大牡丹花也似的笑,仿佛凭空捡了个金元宝!
他「噌」地从炕上弹下来,蒲扇大手「啪啪」拍着常峙节瘦伶伶的肩胛骨:「瞧瞧!老七!我方才放的是甚幺屁?!我就说西门哥哥是何等样念旧情、
讲义气的奢遮人物!如何?专席相请!还特意让平安来寻你!可见哥哥心里始终记挂着咱们呢!」
又朝着平安说到:「你且回报西门好哥哥,我们二人一起随后就到。」
见到平安应声去了。
应伯爵猴儿也似凑到常峙节耳边,压着嗓子,语速快得像爆豆:「老七,听哥哥一句肺腑之言!少顷到了席上,西门哥哥面前,你那借钱的话头,千万莫再提甚幺五六两的寒酸数儿!」
常峙节一呆,浑浊的眼珠子满是懵懂:「应二哥——这——这是怎地说?」
应伯爵小眼睛里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老狐狸般的笑纹:「呆子!我的常呆子!五六两?那够干甚幺使?塞房东那老虔婆的牙缝幺?要借,就狮子大开口,借他五十两雪花银!」
「五——五十两?使不得使不得!」常峙节唬得魂几差点出窍,舌头在嘴里打了结,「这——这如何使得?泼天的大数!我——我纵有豹子胆也张不开这海口啊——」
「嗐!你呀!」应伯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干瘦的手指头恨不得戳到常峙节鼻尖上,「你也不掰开你那榆木疙瘩想想!五六两银子,在西门哥哥眼里算个毬毛?掉在地上,他老人家眼皮子都懒得擡一下!」
「五十两?在他老人家金山银海里,也不过是九牛身上拔根毛!横竖是开一回口,讨一回情面,借十两是借,借五十两也是借!对你呢?五六两顶个鸟用?」
「刚够填那破屋的窟窿,对付着熬过这个冻死人的冬天,再付那老虔婆一年半载的棺材本儿!转眼又是山穷水尽!可要是有了五十两——」
应伯爵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你就能在背静处,寻摸一个带井的小院儿!再置办几件像样的榆木家什,扯几匹时新的潞绸,做一身撑门面的行头!走出去,谁不尊你一声常七爷」?这才是立根子、长脸面的正经勾当!懂幺?我的傻兄弟!」
常峙节被这「五十两」画出来的大饼,勾得心头「怦怦」乱跳:「可——可我笨嘴拙腮?万一触怒了哥哥——」
应伯爵把胸脯拍得「砰砰」山响,一脸的笃定:「这不是还有你应二哥这杆金枪在此顶着幺?常老七你只管把心放回腔子里去!包在哥哥身上!」
常峙节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沫:「那——那就有劳应二哥费心——千万——千万周全则个——倘若西门哥哥有一丝不高兴,便立时收回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