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军汉如蒙大赦,慌忙凑钱。
白胜却故意作难:「不卖了不卖了!吃剩的卖什幺!还搅了俺的生意!」
贩枣客人中一人阮小七便出来打圆场,假意做好人,将另一桶酒舀了一瓢,当着杨志面吃了,又舀了半瓢,故意让杨志看见,劝道:「官人休疑,这桶也干净,教他们买些吃吧。」
白胜这才假意抱怨着收了钱。
众军汉迫不及待,抢过椰瓢、水碗,你一瓢我一碗,将那桶酒顷刻饮尽。
杨志起初只吃了半瓢,见众人无事,又见天寒难耐,也把剩下的半瓢吃了。
酒一下肚,起初只觉一股暖流散开,驱散了寒意,甚是舒泰。
杨志紧绷的神经也略略放松。岂料不过片刻功夫,那暖意未消,却陡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四肢百骸软绵绵再提不起半分力气!
心中只来得及叫得一声「苦也!」,便听得身边「扑通」、「扑通」声不绝于耳一那十数个军汉,连同他自己,皆如烂泥般瘫倒在地,口不能言,眼不能睁,心中雪亮,却是动弹不得分毫!
只见那伙贩枣客人,连同卖酒的白胜,脸上惫懒嬉笑之色尽去,眼中精光四射。
晁盖、吴用等人一声唿哨,七手八脚将车儿上的枣子口袋倾倒在地,把十一担金珠宝贝尽数装入车中,遮盖妥当。
那白胜也将空酒桶一扔,笑嘻嘻地推起一辆空车。
一行人对着瘫倒在地、神志清醒却无力挣扎的杨志拱了拱手,吴用笑道:「杨提辖,得罪了!生辰纲权且借用,他日江湖再见!」
说罢,推起江州车儿,唱着山歌,顺着小路,准备离开。
只留下冈上十五个「醉倒」的官差,在刺骨的北风里,心胆俱裂,眼睁睁看着那价值奢靡的生辰纲,就此无影无踪。
寒风卷过黄泥冈,呜咽如泣,更添几分凄冷绝望。
众人正要推下黄泥冈这寒风刺骨的鬼地方。猛听得一阵杂沓的车轮碾过冻土的闷响,夹着人声马嘶,自那冈下拐弯处传来。
众人心头俱是一凛,擡眼望去,只见一支不小的商队迤逦而来。打头是几四驮着货物的健骡,后面跟着五六辆大车,车上货物堆得小山也似,用油布苫盖得严严实实。
车旁跟着数十条精壮汉子,个个裹着厚实的棉袄,抄着手,缩着脖子,顶着刀子似的北风埋头赶路。
当先一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正是武松!他身旁跟着个管家模样、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却是来兴。
原来武松自得了大官人吩咐,他不敢耽搁,接应到众人后,便命来旺骑快马星夜兼程带着近半伤员先回来打点。
自己则留下护送货物和来兴及一于伙计同行。
谁想到,这快到清河县了,这队人马刚爬上黄泥冈,便与正要下冈的晁盖一伙撞了个正着!
冈顶空地本就不大,两下里数十号人,连同骡马车辆,顿时将狭窄的官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枯枝。
一时间,两边人马都僵住了。
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竟无一人出声。只有骡马不耐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那来兴缩在厚棉袍里,一双老鼠眼滴溜溜乱转,早将眼前情形看了个真切:
只见地上横七竖八瘫倒着十几个官差打扮的人,个个面如土色,动弹不得,显是着了道儿。
而对面那七八个推车汉子,虽穿着贩枣客商的粗布袄,但眼神凶狠,车上苫盖之物鼓鼓囊囊,绝非寻常枣子!
再看地上散落的空酒桶、椰瓢————来兴在西门大官人府上见惯了坑蒙拐骗、
强取豪夺的勾当,心下雪亮:「我的娘!这是撞上剪径的强人正在做没本钱的买卖!劫的还是官差!」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腊月寒风还要刺骨十倍!
来兴两腿筛糠般抖了起来,上下牙齿磕得咯咯作响,一股热流险些顺着裤管淌下。
他扯着公鸭般的破锣嗓子,带着哭腔,朝着队伍前头那如山岳般稳重的背影尖声嚎叫:「武————二爷!不————不好了!强————强人!杀————杀人越货啊!救命啊武爷——!」
这一嗓子,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锅!
晁盖、吴用等人心头也是一突!万万没料到这荒僻苦寒的黄泥冈上,刚做完惊天大案,转身就撞上这幺一支人多势众的商队!
那为首的大汉,身量气度绝非寻常商贾,托塔天王晁盖的面皮也不由得绷紧了。
吴用手中羽扇微微一滞,眼中精光急闪,飞速盘算。
旁边赤发鬼刘唐,早已按捺不住,一双牛眼瞪得溜圆,压低声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哥哥!晦气!偏偏撞上这伙肥羊!你看这车马货物,油水厚实得紧!定是那等为富不仁、盘剥百姓的腌臜货!」
「咱们既然抢了狗官的,也不差他这一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他们一并收拾了!抢他娘的干净,也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正好给山里的兄弟们添些年货!」
他这话一出,阮小二、阮小五几个也摩拳擦掌,眼中露出贪婪凶光,手都悄悄摸向了藏着的兵器。
气氛瞬间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杀意!寒风似乎都凝滞了。
智多星吴用猛地一擡手,示意他噤声。
他脸上瞬间堆起市侩商人那种见人三分笑的和气,朝着对面商队,尤其是那魁梧的领头大汉,连连拱手作揖,声音拔高了八度,盖过风声:「哎哟哟!列位老板!列位伙计!休要惊慌!天大的误会啊!」他一边说,一边用脚悄悄踢了踢地上装金珠的车辆,示意晁盖等人稍安勿躁。
「我等是贩枣的苦哈哈,路过这黄泥冈避风歇脚。不想遇到这十几位官爷,」他指了指地上瘫着的杨志等人,「想是赶路辛苦,冻饿交加,又贪杯多喝了几口村酿劣酒,竟都醉倒在此!」
「这天寒地冻的,若无人管,怕是要冻死在这荒冈之上!我等虽是小本生意人,却也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正商议着,是去前面村里寻些热汤水来灌醒他们,还是帮着推车送他们一程呢!这不,刚把官爷们的担子装上车,正要推他们下冈寻个暖和处救治!绝非歹人!绝非歹人哪!」
吴用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将一场惊天劫案硬生生掰成了路见不平、仗义援手的善举。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对面那领头大汉的反应。
武松浓眉微蹙,一双虎目如电,缓缓扫过地上昏迷的杨志等人,又扫过晁盖一伙,最后落在吴用那张能言善辩的脸上。
他行走江湖多年,阅历何等丰富?眼前这伙人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身上那股草莽剽悍之气,绝非寻常行商!地上那些官差,分明是中了蒙汗药的症状!
再看那几辆江州车儿,车轮吃重极深,所载之物绝非枣子!
他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这黄泥冈上,刚刚上演了一出「黑吃黑」的好戏!
对方人多且敢劫生辰纲,必是亡命之徒。
自己这边虽有数干伙计,但多是寻常苦力,真动起手来,未必讨得了好,更会连累无辜。
武松沉默片刻,那沉默如山岳般沉重,压得两边人马都喘不过气。终于,他沉声开口,声如洪钟:「原来如此。倒是我等唐突,惊扰了诸位善心」。」他特意在「善心」二字上略略一顿,目光如刀般刮过吴用的脸。吴用只觉得后背一凉,面上笑容却更显诚恳。
「既是救人要紧,」武松大手一挥,对身后吓傻的伙计们喝道,「还愣著作甚?让开道路!让这些行善」的义士们先走!」
商队伙计们如蒙大赦,慌忙牵骡拽车,在狭窄的雪泥路上竭力向两边挤靠,让出一条仅容车辆通过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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