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我的大官人!您老可算回来了!这一路鞍马劳顿,辛苦!辛苦得紧哪!」
傅帐房也慌忙丢了算盘珠儿,跟着在后面作揖打躬。
「嗯,脚刚沾地。」大官人利落地翻身下马,他把缰绳朝迎上来的小厮怀里一掼,大步流星踏进铺子。
一股子新布特有的、带着浆水气的生味儿,混着毛绒绒的暖香,直往人鼻孔里钻。
徐直踮着脚,压低了嗓子,带着十二分的谄媚和表功:
「大官人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杨氏布庄那些压箱底的好绸好缎,连一根线头都没落下,全数清点入库,码得整整齐齐!您老瞧瞧这成色,摸摸这厚实劲儿,啧啧啧,光这些宝贝疙瘩,就够咱们铺子那『十人成团』的杀价买卖,稳稳当当撑到来年柳树抽芽都富余!」
他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大官人袍子上了。
大官人嘴角扯了扯,摇了摇头:「听真了:即刻起,把咱铺子门口那『十人成团』的水牌,给我摘了!」
徐直一愣,小眼珠儿滴溜溜一转,立刻像吃了灯草灰——放轻巧屁般明白了东家的心思,那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简直要开出朵花来:
「高!大官人您实在是高!如今这清河县地面上,绸缎行当里,咱们独一份!无需再搞那十个凑一堆儿杀价的勾当,可不是自跌身价吗?」
大官人鼻腔里哼出一声:「改成『三人成行,特惠同享』。价钱嘛……」他顿了顿,「就按原价的……九钱八分来定。」
「妙!妙啊!绝了!」徐直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得差点蹦起来,声音都劈了叉,「大官人您这招,简直是诸葛孔明转世,改成三人团,看着还是天大的恩典,实则把价钱稳稳当当提溜上去了,里子厚实得流油!」
「最绝的是这『三人成行』!既勾着那些娘们儿、小姐儿呼朋引伴,图个热闹红火,显得咱铺子人气旺!大官人您这买卖经,小的就是再学八辈子,也摸不着您老的裤腰带啊!佩服!五体投地!」
金钏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官人身后,一双杏眼黏在铺子里那些流光溢彩的绸缎上,满是艳羡。
国公府里吃穿是不愁,她也有几件体面衣裳,可十之八九都是主子们穿厌了、赏下来的旧物,自己再费心改改。
真正从头到脚、崭崭新新属于自个儿的,也没有几件。更别提如今被赶出门,只拎着个小包裹,里头除了几件半旧中衣,竟是空空如也。
大官人似有所觉,回头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随即马鞭随意朝那堆积如山的绸缎一指:「喏,自个儿去挑几样看得上眼的料子。冬里穿的、开春换季的,都各做上两身。先把身子裹严实了,夏衣……日后再说不迟。」
金钏儿闻言,心尖儿猛地一颤,一股又酸又热的暖流直冲眼眶,泪珠儿就在睫毛上打转,慌忙就要跪下磕头:「奴婢……奴婢谢老爷天恩!」
「罢了!」大官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细瘦的胳膊肘,将她提溜起来,声音低沉了些:「你身子还未好,这些虚礼就免了,仔细又疼了。」
言罢,大官人不再看她,却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包裹。
解开丝绦,他掏出几卷用明黄绫子仔细包裹、并盖着鲜红夺目朱砂大印的文书。那朱印在煌煌灯火下,红得刺眼,透着森森官威。
「徐直,」大官人将那文书递了过去。」
徐直闻言忙不迭双手高捧接过,待他只扫了一眼上面的图样和字迹,两只眼珠子「唰」地一下,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眶外!
那上面,白纸黑字配着图,画的不是别的,正是官袍!旁边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详列着尺寸、用料、丝线纹路,尤其那补子上张牙舞爪的图案——
「老…老爷!天…天爷啊!这…这…这是五品!五品服色规制啊!」徐直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里头塞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敬畏。
他「嗷」地一声,猛地擡起头,那张精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落叶,「噗通!」膝盖结结实实砸在青砖地上,震得旁边布匹都似晃了晃。
他以头抢地,「咚咚咚」磕得山响,青砖都似在呻吟:「恭喜大官人!贺喜大官人!高升!青云直上!天大的造化啊!小的给老爷磕头了!!」
旁边的傅帐房本在拨弄算盘珠子,被徐直这惊天动地的一跪一嚎,吓得手一哆嗦,待看清那图样和朱红大印,倒抽一口冷气。
「扑通」一声也跪倒在徐直旁边,跟着磕头如捣蒜,花白的胡子都沾了地上的灰:「恭喜大官人!贺喜大官人!五品!五品冠带!光宗耀祖!门楣生辉!小的…小的给老爷道万福金安了!」
傅帐房只觉得心口那只老鹿都快撞碎了腔子跳出来!
自家东家竟一步登天,成了五品朝廷命官!这清河县的天,从今往后,怕是要姓西门了!那街面上的石板,明日都得跟着改换颜色!
大官人坦然受着二人的跪拜。他擡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吧,自家铺子里,不必如此大礼。」
徐直和傅帐房这才颤巍巍爬起来,脸上兀自带着做梦般的狂喜。
徐直捧着那文书,爱不释手,目光又扫到另外两卷规制图样,好奇道:「大官人,这…这七品和九品的服色规制是……」他心念电转,猜测着可能是给哪位亲信谋的差事。
大官人略一偏头,目光投向身后侍立的来保和玳安,淡淡道:「喏,穿在身上的主儿,不就在这儿幺。」
徐直和傅帐房顺着大官人的目光一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来保?玳安?一个西门府上的官家,一个平日里鞍前马后跑腿听唤、在府里地位不上不下的贴身小厮?
一个七品,一个九品?
两个都是官身了?
这哪是什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简直是西门大官人把天捅了个窟窿,连带着脚底下的鸡犬都沾了仙气,直往云霄里窜!
这泼天的震撼,比方才得知大官人升官,更似两记闷棍,结结实实夯在徐直和傅帐房的天灵盖上,砸得他俩眼前金星乱迸,耳朵里嗡嗡作响!
两人反应也是极快,刚刚站直的身子,立刻又「噗通」、「噗通」跪了下去,这回是朝着来保和玳安,口中连呼:
「恭喜来保老爷!贺喜来保老爷!七品前程,青云直上!」
「恭喜玳安老爷!贺喜玳安老爷!九品官身,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来保和玳安此刻早已挺直了腰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嘴角咧到了耳根。
来保到底是老成些,强压着心头的狂喜,故作谦逊地摆摆手,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响亮和底气:
「哎哟!徐掌柜、傅帐房,快请起,快请起!折煞我们了!什幺老爷不老爷的,我和玳安,说到底,给咱们家大爹跑腿办事的下人!这点子微末前程,全是托赖大爹天高地厚的恩典!没大爹擡举,我们算个什幺?」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满脸堆笑、眼中却难掩复杂与羡慕的徐直和傅帐房,慢悠悠补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两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