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钏儿一见,立刻像被烫到一般,慌忙放下碗筷,也顾不上嘴里还含着半口饭,急急走到大官人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爷,热水来了,奴婢……奴婢伺候您洗脚。」
她说着,便跪了下去,伸出那双纤纤玉手,便要去解大官人脚上那双厚底官靴的云纹扣绊。
动作虽还有些生疏僵硬,但那低眉顺眼、全心全意侍奉的姿态,却已分明是认定了这新主子的规矩。
大官人舒坦地靠在黄杨木圈椅上,闭目养神。
金钏儿先将那铜盆轻轻放在大官人脚前厚实的白巾上。
她旋即又取过旁边一个青瓷小罐,用银匙舀出少许莹白的粉末,撒入水中——那是上好的澡豆粉,带着清雅的兰麝香气。
这才将预备在一旁的凉水壶提起,依旧是那稳当的手腕,注入凉水调和。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静默无声,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和金莲儿李桂姐伺候起来又截然不同。
金钏儿跪了下去。不是直接跪在硬地上,而是先放好了一旁的锦缎包面的小蒲团,双膝并拢,腰背挺直如尺,裙裾纹丝不乱地铺在脚边。
她先替大官人除去便鞋,露出一双细白棉袜。解袜带时,指尖只捏着带子两端,绝不触碰袜身,更遑论肌肤。
褪袜的动作轻柔迅捷,袜口翻转得利落整齐,那双保养得极好的脚便落入银盆温汤之中。
水汽氤氲。金钏儿挽起一截素色袖口,露出白皙的腕子。她并不立刻动手,而是先以右手手背,在靠近盆沿的水面极快地、蜻蜓点水般一掠。
水温已在她心中。
这才将双手如玉笋般浸入水中。
十根嫩葱似的手指,指腹圆润,指甲修剪得光洁齐整,透着健康的粉色。
指肚贴着皮肤,力道均匀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从脚背到足弓,再到脚心,最后是每一根脚趾的缝隙,都照顾得周全。
指法循环往复,带着一种沉静而恒定的节奏,如同一种无声的抚慰。水波在她手下驯服地荡漾,盆外毯上,竟无一丝水渍。
她低垂着头颈,目光专注地落在水中,或者自己移动的手指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淡淡的影子。呼吸声几不可闻,仿佛怕扰了这水中的清静。
大官人闭着眼,只觉一双柔若无骨却又带着恰到好处力道的手在脚上游走,水温恒定,力道均匀,通体舒泰,竟比那等刻意卖弄的揉捏更令人放松。
果然这才是真正世家大族调教出来的气象!
规矩刻在骨子里,体面融在举止间,伺候人也能伺候出一种不卑不亢的静气来。
洗毕,金钏儿双手捧起那块烘得温热松软的细棉布,轻柔而高效地吸干脚上的水珠,尤其仔细地照顾了趾缝。
布巾在她手中翻飞折迭,始终用最干净的面接触皮肤。最后,将布巾整齐迭好放在一旁。
她又取过一双崭新的细绫软袜,伺候大官人穿上。整个过程,从备水到结束,除了必要的水声和细微的布巾摩擦声,再无一丝杂响。
————
太师府邸。
寿诞虽未大张旗鼓,且还有些日子,但那份煊赫气象早已透墙而出。
书房里,沉水香袅袅,混着新裱字画的墨气,熏得满室富贵逼人。
蔡太师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暖榻上,一身家常的湖绸道袍,眼皮微垂,似睡非睡。
门下省左司谏王黼,此刻正跪在冰凉滑腻的青砖地上。
他今日特意换了簇新的五品鹌鹑补子官袍,腰束玉带,却将那份官威尽数收敛,膝盖着地,腰弯得极低,额头几乎要触到那光可鉴人的砖面。
他双手高高捧着一个锦袱包裹的狭长物件,献宝似的呈上,口中唱喏道:「门下左司谏王黼,恭贺太师千秋之喜!些许薄礼,不成敬意,伏乞太师笑纳!」
蔡京这才缓缓擡了眼皮,嘴角牵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纹路:「哦?是王司谏。起来说话,同朝为官,何必如此大礼?」话虽如此,身子却纹丝未动。
王黼并未起身,反而将腰弯得更低,额头几乎贴在锦袱上,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谄媚与急切,道:
「太师乃朝廷柱石,国之重器,黼此一跪,非为虚礼,实乃敬天法祖之心,如拜泰山北斗!此礼虽薄,却是黼一片赤诚肝胆,唯愿太师福寿永康,恩泽绵长!」
他刻意加重了「肝胆」二字。
蔡京鼻腔里轻轻「唔」了一声,仿佛嗅到了什幺有趣的味道,目光在王黼低伏的脊背上溜了一圈,像是看一件有趣的玩物。
他慢悠悠地呷了口手边温着的参茶,才似不经意地问道:「王司谏,老夫记得……你可是何宰相的门生高足?」
王黼心中一凛,他猛地擡起头,脸上堆砌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
「太师洞若观火!恩师何执中,确曾指点过黼的愚钝。然则——!」他话锋陡转,声音拔高,
「恩师他老人家,不亦是日日沐在太师您的恩光里,亲承太师您的雨露教诲,方有今日幺?黼不过是攀附着恩师这棵大树,才得以仰望太师您的巍巍山岳啊!」
蔡京见他巧妙地将何执中也划归到自己的「门下」,暗示自己不过是顺着大树的主干攀附上来的一根藤蔓。
那丝笑意更深了些,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哦?是幺?」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人心,「不过,老夫近日耳畔,倒刮过几缕风,言道你家那位恩师何执中,近来……似乎颇有些『不甘寂寞』?」
「是!」王黼应得极快,斩钉截铁,仿佛就等着这一问。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迅速低下头,不再看蔡京,而是从怀中极其郑重地掏出一卷用丝带仔细系好的素白手札。
那手札薄薄的,却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恩师……确有些行止,黼实感忧惧不安,恐其行差踏错,有负太师提携之恩,更恐……祸及自身前程。」他说着,双手将那卷手札再次高高捧起,声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
「此乃黼呕心沥血,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此献于太师座前,权作……权作一份微末寿礼!唯愿太师洞察秋毫,以安社稷,亦救黼于水火!」
蔡京眼皮都没擡一下,只是用下巴极其轻微地朝侍立一旁的瞿大管家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