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也哈哈一笑,指着旁边的绣墩对金莲香菱三人道:“怕什么?大娘也难得开口叫你们坐,就坐下!今日既是立冬当是家宴,不拘那些虚礼。也尝尝这熊掌,稀罕物儿。”
大官人发了话,金莲和香菱桂姐儿三人这才敢挪步。
三人坐下只见那捧盒里的熊掌更是流光溢彩,异香扑鼻。
也是饿了大半日的三个小人儿肚里馋虫早被勾了起来,却不敢伸筷子,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往那珍贵的熊掌上瞟。
大官人先呷了一口温热的金华酒润喉,这才举起筷,夹起一块月娘布来的熊掌肉。
那肉颤巍巍、亮晶晶,裹着浓汁,放入口中,只觉酥烂无比,入口即化,浓郁的胶质混合着酒香、肉香、蜜香、火腿鸡汤的醇厚鲜香,瞬间在舌尖弥漫开,端的是人间至味。
他满意地眯起眼,对月娘道:“嗯!好!雪娥这手艺越发精进了!这熊掌煨得地道,滋味儿都进去了!这酒也不错,绵软醇厚。你也尝尝这掌肉。”说着,也给月娘布了块。
忽地,他筷子一转,竟从那盘子里又接连夹起三块油亮软糯的熊掌肉,一一分送到金莲、桂姐、香菱面前的小碟子里,笑道:“都别傻愣着,这好东西,你们也尝尝鲜!”
三个小蹄子受宠若惊,慌忙欠身道谢。
金莲眼疾手快,夹起便送入口中,香菱也小口尝了,都连声赞道:“谢爷赏!真真是天上才有的滋味儿!”
“好吃得舌头都要化了!”
轮到李桂姐,她颤巍巍夹起那块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只嚼了两下,眼圈竟蓦地红了,声音带着哽咽,断断续续道:
“爷…大娘…这如何使得…奴小时候,莫说上桌吃饭,便是灶下能得口热乎的剩汤剩饭,都…都难得,稍不如意便是一顿打骂皮开肉绽!”
“做梦也想不到…想不到这辈子…竟能得到老爷的疼爱和大娘的关心,踏进西门府这等府邸…还能…还能坐着…和老爷、大娘一桌…吃饭.吃这样神仙才享的福…”
说着,豆大的泪珠儿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滚落下来,砸在面前的碟子上。
月娘坐在她身边,听得真切,见她哭得可怜,又说得凄楚,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怜惜。
她伸出手,用帕子角儿轻轻替桂姐抹去腮边的泪珠,温言劝慰道:“快别哭了!进了这门,就是一家人。过去的事不提了,往后安心过日子,好日子长着呢。”
潘金莲在一旁冷眼瞧着月娘给桂姐拭泪的温柔动作,又听着桂姐那番“热乎饭都难得”的哭诉,心里那股酸气直冲脑门,几乎要呕出来。
她暗自咬牙骂道:“呸!好个会卖惨的狐狸精!倒把窑子里爬出来的贱底子抖搂干净了!一块熊掌罢了,倒叫她哭得像得了龙肝凤髓!”
“把大娘都骗了,被她几滴猫尿就哄得心软,倒亲自给她擦脸!显见得她多金贵似的!”
“我怎地早没想到这招?上回吃糟鹅掌,合该我也哭一哭我那被卖几回的身世,哭得比她还惨十分,那爹爹晚上还不把我抱在怀里亲亲疼!”
她越想越气,只觉得嘴里的熊掌肉也失了滋味,恨恨地嚼着。
大官人见桂姐落泪,又被月娘劝着,心头那点怜惜更盛,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月娘说的是。进了这门,过去种种都休提了。一块肉罢了,值什么?喜欢就多吃些。”
吃罢饭,大官人儿便唤过玳安吩咐道:“骑上快马,去寻那清河县里头一份儿的跌打郎中!立时三刻请他到你应二爷府上去。诊金封得厚厚的,就说是俺西门大官人请的,叫他务必拿出十二分精神头儿来,好生看视!”玳安喏了一声,牵马出门,一溜烟儿去了。
那应伯爵的宅子,蜷在县衙后巷深处一条唤作“牛皮巷”的窄弄里。
玳安寻到门前,只见两扇木板门,漆皮剥落得斑斑驳驳,虚掩着。
推门进去,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几间青瓦房。
屋里头,应伯爵正歪在土炕上,脑袋裹缠得严严实实,活似个刚出锅的肉粽子,白布条子从脑瓜顶缠到脚脖子,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张嘴和俩鼻孔。
那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着,贼忒忒地透着精光。
炕边条凳上,坐着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几个,也都带了彩。
谢希大一条胳膊吊在胸前,祝实念腿脚不大利索,孙寡嘴半边脸肿得发面馒头也似,青紫未消。
满屋子一股子跌打膏药混着汗腥的腌臜味儿。
正这当口,只听院外马蹄声响,旋即大官人迈步进来。众人一见,慌忙挣扎着要起身见礼。
大官人摆摆手,自顾自拖过屋里唯一一张太师椅坐了,瞅着炕上的应伯爵,皱眉道:“好个应二!怎地弄成这副光景?”
见大官人亲至,应伯爵在炕上蛄蛹着要起身,被大官人虚按一下止住了:“且躺着吧,莫挣裂了伤口。”
这时玳安也引着那郎中进了门。
见西门大官人也在,那郎中更不敢怠慢,上前告了罪,解开布条,掰开揉碎地查验了应伯爵头面、胸腹、四肢的淤伤创口,又凝神搭了脉,方才吁了口气,转身向大官人躬身道:
“回大官人,应二官人万幸!看着唬人,多是皮肉筋骨的外伤,并未伤着脏腑根本。只是这顿拳脚着实不轻,气血两亏,元阳有些耗损,须得安神静养些时日,按时敷药服药,切记动不得肝火,近不得女色,也沾不得油腥生冷!”
应伯爵一听没伤着里面,隔着布条瓮声瓮气,带着几分向大官人表功的劲儿道:
“大哥您瞧!我就说嘛,咱应二这副身板,那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从小摔打出来的!些许皮外蹭破点油皮儿,将养几日,又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照样给大哥跑腿效力!”
医生开了方子,玳安付了沉甸甸的诊金,这才送医生出去。
屋里没了外人,大官人端坐椅上,摩挲着暖炉,脸色阴沉。几个帮闲觑着大官人脸色,这才你一言我一语,活泛起来。
谢希大吊着胳膊,“嘶哈”着倒抽冷气,呲牙咧嘴地向大官人诉苦道:“大哥明鉴!那晚韩老五才叫一个惨!我们哥几个好歹护住了吃饭的家伙,他是被人按在泥地里,专拣那腚沟子、大腿根儿肉厚的地方下死脚踹啊!如今还趴在炕上,哼唧得像月子里的娘们儿!好了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跟哥几个嫖了。”
祝实念拄着根烧火棍似的木棍,凑到炕前,却不忘朝大官人方向侧着身子,压低声音道:“大哥,那晚的事儿透着股邪性!按您的吩咐,我们几个天一擦黑就猫在大哥府上门楼子对面那条黑窟窿似的巷子里。”
“果不其然,快到天明,来保他们刚带着车队出去,就瞅见一个黑影,缩头缩脑,活像个偷油的老鼠,打角门溜出来,兔子见了鹰似的,直往通杀坊那头窜!”
孙寡嘴肿着半边嘴,含混不清地急着抢话,生怕落了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