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立冬团圆,后院争宠
那李桂姐才入后院,马儿身上那一夜后,正是妇人情热如沸、骨软筋酥的当口。
一双水汪汪的桃眼,恨不能化作蜜丝儿,黏答答、热剌剌地只管缠绕在大官人身上。
她满肚子的话在喉咙里打滚,偏生当着大娘的面,又不敢造次,只一颗心在腔子里百爪挠肝似的,巴巴儿盼着男人能瞥她一眼对视一瞬,便已是足足。
被月娘支使去灶房传话,她心下虽有一丝不甘被金莲抢了先机,却也不敢怠慢。
眼珠儿滴溜溜一转,脚下生风,连跑带跳地去了灶下。须臾便捧着一盏沏得酽酽的、热气蒸腾的日铸茶回来,借着递茶的由头,总算挨近了大官人身畔。
她将腰肢儿扭得如同风摆嫩柳,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带着钩子:“老爷在外头奔波辛苦,风尘仆仆的,且先用口热茶压一压,润润喉咙,饭菜这就摆上桌来。”
大官人顺手接过那白玉也似的茶盏,指尖无意间蹭过桂姐的手背,惹得她心尖儿一颤。
他呷了一口滚茶,目光在她脸上略一停留,随口问道:“如何,在这府里住得还惯么?”
李桂姐听得大官人竟垂问于她,一颗心登时欢喜得如同小鹿乱撞,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将出来!
她忙不迭地点头,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甜笑,声音愈发娇嗲:“回老爷的话,奴婢自打进了咱府上,便如同投胎转世得了新生一般!大娘待奴婢…”
飞快地觑了一眼月娘,奉承话儿张嘴就来,“…那真是慈心善肠,体贴周全,便同奴婢的亲娘一般无二!”
一旁的潘金莲如今仗着几分宠爱,胆子也肥了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帕子掩着嘴,眼波斜飞:
“哎哟哟,我的桂姐儿!你这张嘴可真是抹了蜜了!咱们大娘通身的气派,水葱儿似的皮肉,说是我嫡亲的小妹都有人信!怎么到你嘴里,倒像那七老八十的老封君了?楞是把大娘说得这般老气!”
李桂姐被金莲当众这么一刺,脸上那甜笑瞬间僵住,继而涨得通红,又由红转白,就要分辩:“我…我不是…大娘,我…”
月娘将几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含着淡淡的笑意,轻轻摆了摆手,截住了桂姐的话头: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子骨肉,说笑两句罢了。桂姐的心意,我自然省得。”
香菱则垂手立在月娘身后,只拿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大官人,满心满眼的欢喜都盛在那眸子里,虽不言不语,却比那蜜罐子还甜上几分。
月娘轻轻挽住西门大官人的臂膀,引着他往那暖香扑鼻的饭厅里走。
他抬脚迈入这满室生香的温柔乡,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只余下通体的舒泰。
这门里门外,隔着一道厚重的黑漆大门,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门外是未了的麻烦和无止境的攀爬。
门内,却是他一手打造的、暖玉温香、酒足饭饱的安乐风流窝。
掀开帘子,但见八仙桌上早已是珍馐罗列,碗碟生辉,映着烛光宝气,热气蒸腾,香气直钻心肺。
当中一盘,酱赤油亮,正是那稀罕物事——炮制得极到火候的熊掌!
旁边一鼎老鸭汤,炖得浓白如乳,笋干、火腿的鲜香混着鸭肉的醇厚,丝丝缕缕地勾人馋虫。
另有新换上的三样清雅时蔬:一碟堆砌如雪塔的雪霞羹,洁白如玉的豆腐片上淋着胭脂色的芙蓉汁,宛若雪映朝霞;
一碟碧绿生青、炒得油亮亮的三脆羹,笋尖脆嫩,枸杞头微苦回甘,小蘑菇鲜滑,三色交映,清气扑鼻;
还有一小碟腌得琥珀透亮、撒着熟芝麻的酱腌蓑衣萝卜,酸甜脆爽,最是解腻开胃。
团团簇簇,荤素得宜,色香俱全。
大官人被这脂粉香、饭菜香、暖融融的炭火气一裹,耳边听着月娘这全然跳过了外头腥风血雨、只关切他饥寒冷暖的温言软语,鼻中嗅着那炖得酥烂的老鸭汤浓香,心头哪怕还有烦闷,竟似被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拂去,消散了大半。
他紧绷的肩背松泛下来往那主位上一坐。
月娘自己紧挨着坐了,口中絮絮叨叨,说的尽是那熨帖到骨子里的家常暖话:
“官人你是不知!我们几个并这一桌子的热汤热饭,眼巴巴盼了这大半日,肠子都等得绞成麻了!”
她伸出纤纤玉指,虚点着侍立一旁的金莲、桂姐、香菱,笑骂道:“雪娥在灶下,不知添了几回柴火,生怕汤冷了,肉老了。这三个小蹄子,更是倚着门框子,望穿秋水,嘴里不知念叨了八百遍‘爷怎地还不影儿?’‘爷的脚步几时到门?’耳朵都快被她们磨出茧子来了!”
大官人看着满桌珍馐和环绕的娇妻美婢,心头更是舒泰,故意笑道:“你们几个!饿了便先吃是正经,巴巴儿等我作甚?岂不饿坏了身子?”
月娘闻言,水杏般的眼睛一横,带着几分娇嗔,那藏在袖中的手儿,指甲在大官人臂膀的绸衫上轻轻一陷:
“官人竟连今儿是什么日子都浑忘了?今日可是‘十月节’——立冬!”虽算不得什么大节庆,,可咱们大宅,自有规矩体统!”
“你若出门应酬,事先有个交代,我们自不必像个木头人似的干等。可今儿个,天还墨黑着你就悄没声出去了,连口热茶都未用!这顿饭,如何也得等你回来,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吃!”
月娘也做小便拿起一双镶银头的乌木筷子,小心地拨弄那捧盒里的熊掌,对大官人道:
“官人快尝尝这个。说来也是巧,你在京城时,来保前几日从扈家庄回来的路上,被几个山里的其他庄客拦着兜售野味,来保见这熊掌卖得比市面上便宜了好些,想着官人好这口,便做主买了四只回来。今儿官人回来,雪娥手脚麻利,紧着先整治了一只给官人尝鲜,还有三只镇在冰窖中。”
月娘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尖轻轻点了点那熊掌厚实处:
“官人瞧,这可是上好的右熊掌!常言道‘左鹿右熊’,这右掌因那熊惯常用它掏蜜、捋果子吃,活动得多,筋肉活络,胶质尤其丰腴厚润,最是滋补养人。”
“雪娥也是下了功夫的,先用上好的金华酒并陈年雕泡了一宿,去了那山野腥臊气,又拿火腿老母鸡汤煨了足足大半日,直煨得骨酥肉烂,形散而神凝,味儿都吃进去了。临起锅前,又淋了一勺收得浓稠的野蜂蜜汁提亮增香,这才得了这品相滋味儿。”
说话间,月娘已用银刀和小勺配合着,灵巧地将那熊掌最肥厚软糯、颤巍巍如同琥珀冻子般的前掌部分剔下几块来,连着那晶莹浓稠、几乎能拉丝的胶汁,稳稳当当地送到大官人面前的定窑碟子里,温言道:“官人尝尝,看雪娥这火候滋味儿可还对路?”
说完又对站着的金莲香菱三人说道:“你们也坐下吃吧,今个是立冬小节。”
三人连连摇头说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