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心中有数,微叹一声,说道:“稚虎不必多礼。老朽等山林野人,不过是听闻贵府秋色冠绝金陵,特来叨扰一盏清茶。”
这当然是话里有话。李庭竹的这座僭越扩建的侯爵府虽然富丽堂皇、精致华美,春景秋色也的确有名,却哪里当得起秋色冠绝金陵?
众人心照不宣地微笑,仿佛这当真只是一次寻常雅集。
朱寅亲自执壶分茶,状极闲适地问道:“玄翁近日还在纂修《礼记疏议》么?”
申时行捧盏微哂:“老朽残年,不过温故自娱罢了。倒是稚虎,犹有闲情经营这般雅境,当真令老朽羡慕啊。李庭竹是个爱享受的人,他这侯府,本就不错。”
按说,他是致仕之人,闲云野鹤。而朱寅是摄政太傅,天子之师,大权在握,两人身份权势易位,他应该称呼朱寅为太傅或者国公才对。
然而他没有,而是称呼稚虎。这说明,他不仅是长辈的姿态,也没有承认朱寅这个摄政太傅,甚至不承认南朝。而且,说这国公府是李庭竹的府邸,暗讽朱寅鸠占鹊巢,杀人夺财。
朱寅云淡风轻的微微一笑,对申时行等人的姿态心知肚明。
他们这是无奈之下,打算倚老卖老么?
很多人以为申时行是个道德君子,个人节操无可挑剔。可朱寅却不以为然。
申时行的政敌,批评他说“时行阴鸷,故称玄蛇化翁”。说申时行是玄蛇所化,老奸巨猾,只是面似忠厚。
实际上,光是申时行的敛财之术,朱寅就腹诽不已。
申时行的确是个老成谋国,孜孜以求致君尧舜上的明臣,拥有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不愧是个古典政治家。
可是此老的私德私心,也足以让朱寅难生敬重之心。
申氏为了敛财,勾结大海商许心素,利用权势大肆走私,仅此一项每年获利十几万两白银。
还大收贿赂。
同为首辅,申时行可比张居正富裕多了。
这宅子虽美,但申家也不是没有。
江南商界有个黑话般的词叫“玄礼”,意思是送给玄翁的重礼,其实就是对申家行贿的雅称。
朱寅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蒙今上恩典,将这宅子赏赐于我,这才有幸于这一院之间,观赏秋色之美。想必此时,皇上正在宫中赏菊呢。”
朱寅语带机锋,将“今上”、“皇上”说得自然已极。
你们不想承认泰昌帝,我偏要提。
许国突然呛咳起来,茶盏在托盘中叮当乱响。
王一鹗忙打圆场:“听说稚虎近日得了一卷苏东坡手迹?那可是好东西,老夫可否一观?”
“云衢先生好灵通的耳目。”朱寅呵呵一笑,击掌令侍从取来卷轴。
等到康乾取来,朱寅展开道:“正是《赤壁赋》真迹,可惜残缺不全了。”
申时行凝视展卷的残纸,忽道:“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昔东坡谪黄州,犹北望神州。今江南虽好,终非完璧。”
茶室顿时寂然,唯闻枫叶策策,溪声潺潺。
朱寅慢慢卷起画轴,漫不经心的笑意未达眼底:“玄翁此话,似有深意?江南风华如故,秦淮歌声依旧,何来此言呢。”
许国忽然直身:“老夫不善机巧,便直说了。稚虎挟皇子据南京,裂土分疆,岂是人臣之道?北有天子坐镇紫禁,南有皇子偏安一隅,此非国家之福啊。”
“自古以来,岂有此理?稚虎,便是齐国公子束甲相攻,那也是桓公死后之事。何况君父在朝,便父子分庭抗礼?你这靖难之举,滑天下之大稽,冒天下之大不韪,与胡闹何异?”
朱寅不疾不徐地添茶:“许公此言差矣。昔年靖难之役,成祖爷亦是从北京起兵,终承大统。今上虽年幼,究是太上皇长子,奉天承运,何来偏安、分疆之说?”
“再说,当年安禄山反,玄宗幸蜀,肃宗灵武继位,难道也是父子相伐,封疆裂土吗?”
说完,老神在在的喝茶。
“成祖起兵是为除奸佞,非为裂土。”申时行声音温润如茶汤,“至于肃宗故事,那也是国家危难之际,非常之时。安禄山都攻下长安了,大唐社稷危若累卵,难道肃宗还不能行以非常之事?此乃权也。”
“可我大明,海清河晏,太平盛世。陛下虽然有过失,也终究不是桀纣之君。”
“稚虎啊,你若真怀忠义之心,何不北面而朝天子呢?”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朱寅轻笑出声:“玄翁岂不闻,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若晚生今日解甲北归,恐不出旬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王一鹗急忙说道:“稚虎多虑了。只要稚虎愿促成南北一统,我们必极力斡旋,使陛下颁诏赦免,官复原职。”
朱寅执盏望枫,良久方道:“诸公美意,晚生心领。然南国百姓,苦税监久矣。何忍再送羊入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