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国勃然作色:“此言谬矣!岂可以一时之弊废君臣父子之纲常.”
申时行轻按许国手腕,从容接话:“稚虎忧国忧民,老朽感同身受。然则《春秋》大义,首在尊王。纵有千般理由,裂土分疆终非正途。你是千古奇才,何必效桓温故事,留后世骂名?”
“将来,史官如何写你?”
朱寅笑道:“玄翁引经据典,晚生不愿辩驳。只是敢问诸公,若晚生此时北归,可能担保太上皇不废黜皇上?可能担保我和南朝大臣身家性命?可能担保矿监税使不复来?”
“诸公又拿什么担保呢?”
八老默然不语。窗外忽起秋风,卷得红叶纷飞如雨,就仿佛这群老人的叹息。
朱寅倾身向前,声音陡然沉肃:“当今天下,真的还是太平盛世,海清河晏?十年前,或许如此。可是眼下,已是什么世道?这次靖难之后,我抓了八个税监,抄没白银一千二百万两!是北京户部税银的三倍!”
“这都是民脂民膏啊。还是太平盛世么?晚生改变不了太上皇,无法致君尧舜上,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拥立太子,哪怕骂名滚滚。”
“诸公可知去岁苏州织工暴动?可知松江农数十人悬梁自尽?若非晚生靖难,这些税监还有祸害多少年?太上皇视江南如钱囊,取之锱铢,用之泥沙。晚生所为,不过是为江南留一线生机,继而再为整个天下谋一线生机。”
“即便捅破天,吾心亦无悔。”
朱寅侃侃而谈,声音缓慢而低沉,可话语中的坚定之意,却铿锵如铁,字字惊心。
他执壶的手稳如磐石:“茶虽好,终须活火细细烹煮。譬如政令,纵是良法,也要因地制宜,否则也适得其反。何况恶法恶政?只会变本加厉,恶上加恶。”
话音未落,自鸣钟忽然鸣响,惊起檐下一群宿鸟。就好像他的话,是警世之言。
申时行轻抿一口茶汤,缓缓道:“老朽近日读《周易》,见‘明夷’卦象,日入地中,光明受阻。想起如今南北悬隔,竟与卦象暗合。”
朱寅唇角微扬:“玄翁解得妙。然则《象》曰: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有时晦暗反倒是光明前兆。该改变的时候,就要变一变。”
“譬如这自鸣钟。”他指向岱山产的大钟,“能教人知时辰,感光阴,更加直观简便,强似铜壶滴漏,不就很好嘛。”
许国闻言摇头,只觉得朱寅油盐不进,顽固不化。
申时行忽然指着窗外一株并蒂枫:“二华同树,终非长久。老朽想起《春秋》载郑伯克段于鄢,兄弟阋墙之祸,每每读之扼腕。何况父子至亲,纲常至重。唉——”
朱寅凝视并蒂枫良久,轻声道:“玄翁可知此树来历?去岁雷劈主干,旁枝竟生出双头。园丁本欲斫去一枝,晚生却令其共存。”
他亲手给申时行斟茶,“玄翁啊,有时非常之象,恰是生机所在。”
王一鹗道:“稚虎可读过方孝孺《深虑论》?其中有言: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
朱寅却笑吟吟的皮里阳秋:“晚生更喜‘知行合一’之说。譬如医者见痈疽,当刺则刺,岂因惧痛而延宕,贻误病情呢?”
许国忽然剧烈咳嗽,侍童赶紧递上痰盂。这病骨支离的老人喘息方定,哑声道:
“老朽残年,大限将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天下者,唯维系于纲常。你可知从今往后,天子威信不存,可能重现五代故事?那将会是何等乱世?你要重演那娑婆世界么?”
朱寅目光幽邃:“天子威信太重,那就不是君主所能承受。孟子云,民为重。天子威信固然重要,可若是民不聊生,江山倒悬,那天子之威便无异于桀纣之暴,又何益哉?”
申时行语气陡重:“老朽近日观天象,见紫微垣暗淡,而南斗星明。想起汉末群雄割据时,亦见如此星象。”
朱寅仰天轻笑:“玄翁通晓天文,晚生佩服。然则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或许南斗之明,恰是天道变局?”
申时行语塞,只是定定看着朱寅,一脸无奈。
一直沉默的汪道昆忽然起身,指着壁上《江山万里图》道:“此画气象万千,可惜止于江南。昔年王希孟作《千里江山图》,尽收四海之景。”
朱寅会意,深深看了汪道昆一眼:“汪公慧眼。此画原该续绘北国风光,奈何纸短情长”
他忽然明白,申时行等人此来的真正用意了。
申时行等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他答应归顺北朝,结束南北分裂。
不是他们不想,是他们很清楚,自己不会答应。
他们的真正目的,是退而求其次的第二层!
果然,申时行凝视茶烟,缓缓道:“稚虎苦心,老朽焉能不知?然则.”
他抬头直视朱寅,“《出师表》中言: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朱寅笑意渐敛:“先帝三顾之恩,武侯鞠躬尽瘁。晚生虽不才,亦知君臣际遇之义也。”
“如此,”申时行目光如炬,“老朽等别无他求,唯求稚虎一诺:他日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永为大明之臣。”
所谓永为大明之臣,当然是永远忠于泰昌帝,不能行以篡位之事。
这才是申时行等人的真正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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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