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邀请函
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定在巳时。
辰时,广场上除了陈平安、朱敛、长命、韦文龙、周米粒、陈暖树、陈灵均、小陌、郭竹酒、沛湘,还有公认跟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魏檗、不请自来的谢狗,以及化名箜篌的白发童子。赵鸾、岑鸳机、张嘉贞、纳兰玉牒、姚小妍、石柔、周俊臣、赵登高、田酒儿也都来了。但仙尉没来,因为一直没有被录入落魄山谱牒。至于赵树下,还在竹楼练拳。
相较以前,此处确实冷清了几分,这都要归功于崔东山。
陈平安先介绍起高君和钟倩,再与他们分别介绍落魄山众人的身份。
高君和钟倩都有几分局促神色,毕竟是头一遭亲眼见识到这些福地志怪书上所谓“位列仙班”的群真天仙。
落魄山的掌律祖师竟是一名女子,“长命”也不知是她的名字还是道号,个头极高,身材修长,习惯性眯眼而笑。
一身雪白长袍、耳坠一枚金环的神人是北岳山君魏檗,说欢迎高君和钟倩去披云山做客。
有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毛、斜挎布包的黑衣小姑娘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她和眉眼温婉的粉裙女童一道与两位客人施了个万福。
那个走路时喜欢甩袖子的青衣小童名为陈灵均,道号景清。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板着脸点点头,没有询问对方的境界。
黄帽青鞋的年轻男子神色柔和,略带笑意。按照陈山主的介绍,小陌是一名剑修,身边跟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
一个怀抱册子的白发童子虽然是外门杂役弟子,却自称是落魄山的编谱官,所以今天得以参会,记录议事过程。
最后介绍之人是那个腰悬抄手砚的少女,名为郭竹酒,是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此后,既定吉时已到,在陈平安的带领下,众人鱼贯而入祖师堂。高君敏锐地发现好像也没个先后顺序,所有人都很随意,比如掌律长命和魏山君就走在最后边,那个作为杂役弟子的白发童子却跟在陈平安身边,而那个名字取得很……随意的貂帽少女,竟然就只是在门口停步,与小陌挥手作别,说自己就在外边乖乖等着,结果陈平安说她今天可以旁听,她就立即伸手扶了扶貂帽,正了正衣襟。高君就只在这个少女身上略微感受到了一种该有的仪式感,大概是因为这个谢狗境界不高、资历尚浅?不过祖师堂内的座椅安排还是有规矩的,这让高君似有所悟。
陈暖树取来香筒,陈平安带头敬香过后,各自落座。因为高君和钟倩暂时是外人,无须与那三幅挂像敬香。高君发现自己的位置就在魏檗附近,对面坐着那个破格议事的谢狗,钟倩则坐在朱敛和沛湘身边。
周米粒眼巴巴望向长命,长命神色温柔,眯眼点头,然后周米粒就打开布包开始发瓜子。陈灵均帮陈暖树一起端茶送水,主动给魏檗递去茶杯,笑容灿烂,一口一个“魏兄弟,辛苦辛苦”——靠山不在魏山君,老爷在家魏兄弟。
第一件事就是补上郭竹酒的拜师礼和谱牒记名。按照陈平安的意思,喝过一碗拜师茶就可以了,结果郭竹酒递过拜师茶后,二话不说就跪地磕头,砰砰砰震天响。陈暖树和周米粒已经搬来桌椅,备好了笔墨纸砚,陈平安亲自书写郭竹酒的名字、籍贯。
第二件事是公布钟倩担任落魄山记名客卿,这次是长命坐在桌旁负责执笔录名。
第三件事是陈平安提议箜篌担任落魄山编撰年谱的修士,按照山上规矩,这就意味着箜篌会自动划入掌律长命一脉,所以陈平安补了一句,询问箜篌是否愿意。
箜篌如同挨了一记闷棍,满脸不情愿:这要是稀里糊涂答应下来,等于是在长命手底下当差了,走出祖师堂大门,当师父的还有何脸面见姚小妍这个弟子?
长命眯眼微笑。
陈平安转头笑问:“韦府主,你的意思?”
“不管是遵循山上旧俗,还是落魄山专门为箜篌道友破例一回,我都没有意见。”
韦文龙也是满脸无奈,自从师父来了趟落魄山,隐官大人每次见面就对自己“敬称”韦府主了。
陈平安又望向长命,长命笑道:“箜篌道友自己开心就好,是否成为掌律一脉修士,我都是无所谓的。”
箜篌腹诽不已:不加入掌律一脉,我开心是开心,可我也担心啊。裴钱曾说过,落魄山最不能招惹的人物就是这个一年到头都笑眯眯的掌律。
“既然都没有额外的想法,箜篌就不用加入掌律一脉了。”
陈平安没有继续为难箜篌,人家都送了一部拳谱,换个编谱官不过分。
第四件事,是落魄山准备购买周边的新山头。龙泉剑宗已经完全撤出处州地界,几座山头都被魏檗施展本命神通搬走了,多出了一座暂未命名的巨大湖泊。
议事堂内云雾升腾,地面上出现了一幅西边群山的山水画卷。
钟倩只觉得大开眼界:还能这么耍?
高君眼睛一亮,迅速思量一番,好像自家湖山派和已经拥有多位练气士的松籁国朝廷也可以照搬此举?
陈灵均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盯着披云山,自顾自傻笑起来。我也就是兜里钱不够,不然干脆把魏老哥的山头一并买来得了。
魏檗手持茶杯,笑望向傻乐和的陈大爷。
陈灵均察觉到魏山君的视线,立即停止嗑瓜子,视线游弋,不再盯着披云山。
韦文龙看了眼陈平安,见他轻轻点头,这才起身走入云雾中,一一介绍起将近六十座山头的历史渊源、灵气底蕴和各类山中材宝。除了龙脊山等极少数绝无半点购买可能性的特殊山头外,其余各自都有个大致的估价。购买方式也不复杂,一种是落魄山直接用神仙钱购买,只要对方愿意出售,价格就都可以商量;另一种就是以物换地,若是与对方的心理预期存在差距,落魄山就用各种天材地宝、灵器法宝去补上差价;最后一种就是让对方自己开价,落魄山来权衡利弊,酌情考虑是否入手。三种方式,唯一的宗旨还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强求,没有什么一定要收入囊中的。
在这之后,韦文龙就开始自报财库家底了,这也是这位府主先前为何以心声询问隐官大人的缘由所在。涉及机密,湖山派高君终究是个外人,不可轻易泄露。
如今落魄山的收入主要来自三条商贸路线。
陈平安亲手打造出来的第一条财路主要在俱芦洲,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都在其内,包括整个俱芦洲东南地界,再加上一拨海上仙府岛屿。其中,彩雀府编织的法袍又是一笔最为可观的稳定收益,宝瓶洲大骊朝廷和俱芦洲各路山水神灵都是主要购买方。
第二条横向商贸航线主要是沿着济渎而走,有浮萍剑湖、龙宫洞天,后续增添了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以及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宫。
第三条路线涵盖红烛镇三江水域,以及董水井、老龙城范家和孙嘉树。
其他收入来源,有诸如牛角山渡口的各路仙家渡船靠岸抽成。至于渡口包袱斋和骑龙巷两间铺子的收入,暂时可以忽略不计。再就是跻身上等品秩瓶颈的莲藕福地,其中还拥有曾是清风城许氏最重要财源的狐国,落魄山从莲藕福地拣取的那些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宝物,目前数量不多。
有了青萍剑宗后,按照浩然天下的旧例,青萍剑宗是需要拿出至少两到三成的收益定期上交给落魄山的。比如姜氏云窟福地的砚山,青萍剑宗与姜氏五五分账,落魄山和青萍剑宗虽然是上下宗的关系,还是得亲兄弟明算账。
若没有以上这些钱滚钱的财路,大骊皇帝宋和就不会那么诚心诚意地主动邀请陈平安担任国师。境界高低,名气大小,身份多寡,究其根本,在于“兑现”二字。一国国力之底蕴深浅,铁骑、教化、文治武功,不还是落在一个“钱”字上边?
钟倩对这些尤其不感兴趣,倒是高君,将那些仙府名字一一默念在心。
明明是在讨论购买山头一事,长命突然满脸微笑,开口说道:“容我说句题外话。山主,挪用泉府账房内六百枚金精铜钱一事,是不是可以借此机会提上议程了?”
陈平安满脸苦笑。
“事情很简单,就是泉府库藏的这些金精铜钱,山主有用处。”长命继续说道,“若山主还是觉得有假公济私的嫌疑,心中过意不去,那今天就与大家摊开来讨论一番,不妨听听所有人的想法,如果除了山主,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山主就只有一言堂才能力排众议,下次祖师堂议事‘具体再议’了。”
先前在去往桐叶洲的风鸢渡船上,陈平安刚刚带着小陌从五彩天下返回浩然,主动跟长命提及此事,因为炼制本命飞剑井中月,想要打造出一条运转有序的光阴长河。按照当时陈平安的估算,凭借宁姚在五彩天下赠送的金精铜钱,建造出一条粗具规模的光阴长河不成问题,问题在于陈平安的这种炼剑,就是一座座金山银山砸进去都注定填不满的无底洞,而且三种神仙钱都无意义,只能是金精铜钱。当时长命说服了陈平安,不过陈平安那会儿说是不与她客气,回到仙都山再具体讨论此事,结果等到青萍剑宗建成,第一场祖师堂议事,陈平安根本就没提这一茬了,又因为是在下宗,作为上宗掌律的长命不宜在下宗祖师堂内抛出这个议题,就只好耐心等着。
陈灵均小有意外:长命道友竟然都不称呼自家老爷一声“公子”啦?为何改称“山主”?怎么感觉有……杀气?!
朱敛立即低头喝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打定主意不蹚浑水:大家说是就是,大家说不是就不是,我就是个管家兼厨子,人微言轻,你们当我不存在就行了。
魏檗抖了抖袍子,跷起二郎腿,嗑着瓜子:长命道友这番言语很有嚼头了,比喝茶要提神。
长命微笑道:“当然了,按照山主早年自己订立的那条规矩,只要入了财库的钱财、宝物,不管是谁想要调用,都需要议事堂决议通过才行,山主也不能例外。”
陈灵均满脸深思状,疑惑道:“有这样的规矩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小陌笑道:“反正我没听说过。”
谢狗连忙附和:“小陌说得对!”
陈平安瞪眼:“小陌、谢狗,你们什么时候上的山,听说个屁。”
小陌不敢与公子争执,就笑望向周米粒。周米粒立即心领神会,再灵机一动,咳嗽几声:“新任编谱官,你记得此事吗?”
箜篌立即装模作样地从袖中摸出那本册子:“容我仔细查阅一番,诸位稍等片刻,毕竟白纸黑字是最不骗人的。”
陈平安没好气道:“行了行了,这件事我原本就没打算跟长命客气什么,泉府的六百枚金精铜钱,我最少会动用半数。”
长命立即纠正道:“山主,怎么可以说是与我客气呢,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可不敢担这个责。”
韦文龙笑道:“那两笔金精铜钱本就是山主直接和间接挣来的,所以调用一事,我无异议。”
朱敛这才点头轻声道:“无异议。”
魏檗帮忙一锤定音:“那就是某人瞎矫情呗。”
高君跟钟倩面面相觑:落魄山谱牒修士的胆子都这么大的吗?这算不算是围攻一山之主?虽说都是心向着陈山主,可是一个个说话都这么百无禁忌的?
其实这就是高君和钟倩尚未入乡随俗的缘故了,否则周首席、裴钱、崔东山、郑大风、米大剑仙、贾老神仙这些个铁骨铮铮的得力干将若是全部在场,那画面……呵呵。
谢狗听着魏檗的评价,立即对这位北岳山君高看一眼:好,极好,有担当有风骨,敢说真话,是条好汉!
郭竹酒跃跃欲试,问道:“师父,需不需要我单挑他们一群?我觉得难度不小,问题不大!”
谢狗与箜篌悄悄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如果郭盟主发话了,咱也只好跟上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避暑行宫的某些风气就别带到落魄山了。他朝郭竹酒摆摆手,喝了一口茶,轻轻放下茶杯:“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今天就取出三百枚金精铜钱,剩下半数,泉府算是帮我预留。”
长命以心声笑道:“公子,情非得已,恕罪恕罪,今天的事情,劳烦公子与小米粒打声招呼,千万千万别让裴钱听了去。”
陈灵均的心声很直白:“老爷,要不要我与郭竹酒联手退敌?不过说真的,长命他们确实都是好心,就数这个魏山君最过分,要是老爷你不拦着,我就要与他不念兄弟情谊,直接开骂了。”
朱敛聚音成线:“公子,此风不可长啊,再这么下去,一个个都要造反了,成何体统,长命道友今儿做事情太不地道了。尤其是魏山君,一个外人,说三道四,阴阳怪气,都不知道跟谁学的臭毛病,太不像话。”
陈平安置若罔闻,让韦府主继续先前的议题。
不过刹那之间,陈平安和魏檗,谢狗和小陌,几乎同时转头望向西边。
有一把传信飞剑自西往东而来,倏忽间进入处州地界,即将掠入霁色峰剑房。
陈平安伸手一招,将飞剑收入手中。
看过这封来自礼记学宫的密信后,陈平安既有开怀,也有释然。
密信算是一封邀请函,来自担任学宫司业的师兄茅小冬。前半段内容是茅师兄以礼记学宫的名义传给落魄山的公文,邀请陈平安旁听三教辩论,后半段就更像是师兄弟间的家书了。信上说,参加三教辩论的人选都已经定下,不作更改了。除了西方佛国的九位佛子和青冥天下的九位道种外,又有两人比较古怪。一个是本该囚禁在白玉京镇岳宫烟霞洞内的张风海,按照白玉京的意思,如今的张风海非但不是玉枢城道官了,甚至就连白玉京的谱牒身份都不曾保留;还有一个是宝瓶洲神诰宗上宗青玄宗的掌书人周礼。文庙这边同样派遣九人参加辩论,看到其中三人的名字后,陈平安才感到了高兴,同时松了口气。因为这三人是儒生李希圣、大隋山崖书院君子李宝瓶,以及横渠书院的年轻山长元雱。
陈平安并不会太过担心李宝瓶,一来她的兄长李希圣会参加辩论,这本身就是一场护道;二来,李宝瓶的治学功力,陈平安是在文庙议事途中亲身领教过的。事实上,不管是自家先生,还是师兄崔瀺和左右,从来都对小宝瓶极有信心,毕竟是小时候就能抄书抄出一座山只为逃学翘课的红袄小姑娘。
茅小冬还说,按照礼圣的意思,文庙准许陈平安再带一人旁听,不过不必太较真,既然只是旁听,其实可去可不去。陈平安能够理解茅师兄的良苦用心,历史上的三教辩论,参与者极其凶险,而旁听者若是修行不足、境界不够,却又太过投入,很容易身临其境,牵引道心,简直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散道了。
文庙那边,一个老秀才双手负后,身边跟着个身材高大的学宫司业。
老秀才笑问:“小冬啊,信上写了些啥?”
茅小冬虽然更换了道统文脉,但是在授业恩师面前一贯实诚,便一字不差地说了书信内容。老秀才越听越气,眉头直皱,一个没忍住,见四下无人,跳起来就是一巴掌:“什么可去可不去,对你小师弟就这么没信心吗?!”
茅小冬只得解释道:“小师弟与先生一般无二,太过好学,又喜欢钻牛角尖。三教辩论,各有各的微言大义,我担心小师弟太过耗神,反而不美。”
老秀才嗯了一声:“这话说得公道了,小冬做事还是老到的。是先生错怪你了,不会觉得委屈吧?”
茅小冬诚心诚意道:“先生教得好,学生即便只能学到点皮毛,一样受益终身。所以学生委屈什么,先生不委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