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须臾少年

陈灵均双手负后,点点头,转头望向泓下:“是大姑娘了啊。只是千万要小心,外边的风气到底不比咱们这儿淳朴,你尤其要多注意那些瞧着人模狗样、年轻有为的谱牒修士,可别听了几句不钱的言巧语,就对那些绣枕头神魂颠倒。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估计你现在也听不进去。无妨,我回头与米首席打声招呼,让他帮忙把把关。话说回来,要是真有合适又心仪的道侣人选,你也不用太过矜持。女追男隔层纱,你模样又不差,只要对方不眼瞎,保管手到擒来。”

“云子就是个糙坯子,所以我就要叮嘱他别惹事,遇事能忍则忍。你不一样,千万别怕惹事,有我,还有米首席帮你撑腰呢。”

陈灵均老气横秋得就像一个老父亲在给一双即将远游的子女面授机宜,反复叮咛。泓下笑着不说话。

耐着性子等到陈灵均絮叨完毕,陈平安才笑着从袖中摸出两只青瓷水呈:“算是我的临别赠礼,预祝马到成功,万事顺遂,早去早回。这两份礼物品秩差不多,你们自己分,各自看眼缘挑选吧。”

都是陈平安从水龙宗得来的,北宗孙结送了一对牛吼鱼,南宗邵敬芝送了一只别称小墨蛟的蠛蠓。不过两件鹅黄、莲青色砚滴是陈平安自己另配的。在这处州,反正就数瓷器最多,陈平安是行家里手,眼光自然不差,挑选的都是半官窑旧物。

陈灵均伸长脖子,眼馋得很,就对云子挤眉弄眼,暗示对方有点眼力见,先大大方方收下,再偷偷借他耍两天。不承想云子这个愣头青就那么直不隆冬点头道:“景清道友,我明白了。”

陈灵均愣在当场:你心里明白就好了啊。

果然,脑壳上立即挨了一记栗暴,打得陈灵均抱头。

之后风鸢渡船靠岸,落魄山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一行人都走下了船。

泓下、云子和崔生分别与山主陈平安行礼告辞。

明月夜,一路晃荡到山顶的貂帽少女看见了个腰悬抄手砚的清秀少女独自坐在栏杆上,正双手轻拍栏杆眺望远方。

哟,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境界不高,其中有把本命飞剑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就这么个看着没啥特殊的小姑娘,真能对付那个已经是止境武夫的裴钱?

谢狗脚尖一点,跳上栏杆,双臂环胸,目视前方,随口道:“喂,想啥呢?”

“喂,想啥呢?”

谢狗愣了愣:“干吗学我说话?”

“干吗学我说话?”

“小姑娘,你脑子有病吧,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啊。”

“小姑娘,你脑子有病吧,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啊。”

“我是白痴!”

结果那个少女不再鹦鹉学舌,而是转头朝谢狗竖起大拇指。

谢狗揉了揉下巴。小姑娘家家的,咋这么不可爱呢?

郭竹酒道:“听我师父说,你有一万多年的道龄了,也没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谢狗一时语噎,闷闷道:“你懂个屁。”

“你懂个屁。”

“郭竹酒,你再这样,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哦。”

谢狗冷笑一声。终于不学我说话啦?

结果那少女又开始重复:“听我师父说,你有一万多年的道龄了,也没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谢狗有点憋屈。打又打不得,毕竟是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如今在谱牒上边还是等于半个关门的小弟子。骂……好像又骂不过啊。

要说只是泼妇骂街,谢狗在小镇是学了些本事的,可问题是这个叫郭竹酒的小姑娘脑子和思路很怪啊,谢狗怕自己骂了半天,结果小姑娘一句不还嘴,再朝自己递出个大拇指,自己怕是能憋出内伤来。

郭竹酒诚心诚意安慰道:“没什么,我身边多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谢狗坐下来,不太想跟郭竹酒聊天,只是来都来了,就这么走,面子上挂不住。

郭竹酒从袖中摸出一支竹笛,吹了首不知名的曲子,笛声空灵悠扬。

四下无人处,明月分外明。

天地寂寥时,笛声尤其清。

“还蛮好听的,青天鹤唳,云外龙吟,声在庭院。”

谢狗等到郭竹酒收起竹笛,先表扬一句,笼络笼络关系,再随口问道:“想家啦?”

郭竹酒答非所问:“在避暑行宫时,师父说读书人说过,校书能为古书续命。”

谢狗点点头:“校勘书籍就是纠错,书上书外道理相通,你师父说这句话,还是有点深意的。”

郭竹酒咦了一声,转头讶异道:“师父怎么骗人?你不是个傻子呀,我差点以为咱俩没啥共同话题呢。”

如果只听前半句,谢狗想砍人,可是再加上后半句,谢狗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淳平六年正月末,处州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正午时分,依旧晦暗如夜,只是豁然雷雨收,雨后初霁,洗出满山青翠,春日融融,山中莺雀翩跹枝头,点滴雨珠飞在春风里。

陈平安已经将箜篌赠送的那本拳谱借给朱敛翻阅。既然双方约定要在南苑国京城问拳一场,那就结结实实打一架。

一直在宝瓶洲游览山河的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即将联袂拜访落魄山,因为事先就已经飞剑传信霁色峰告知行程日期,陈平安今天就带着韦文龙来到山门口,喝茶等人。

魏檗凭空出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一身雪白长袍,神姿高彻如玉山上行。他往桌旁一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那两位客人已经到槐黄县城了。

陈平安笑道:“这种小事也需要魏山君亲自通知?真有诚意,你倒是帮我去小镇迎接啊,这才算给面子。”

魏檗不搭话,只是道了一声谢。

纯阳真人先前施展大神通缩地山河,跨出一步就径直去了宝瓶洲最北端,看架势是要跨海北游俱芦洲了。只是不知为何,真人又返回北岳地界,来到落魄山那处名为远幕峰的藩属山头,在那古松老藤连山蜿蜒如大螈的山壁上,一手持葫芦瓢饮酒,一手掐剑诀作笔,崖刻了一首道诗。魏檗得了陈平安的心声提醒,立即赶去远幕峰,趁着纯阳真人诗兴大发的关头,措辞委婉,邀请对方去自家披云山依葫芦画瓢一番,哪怕没有完整诗篇,一两个字的榜书也行。吕喦约莫是看在陈山主的面子上,没有拒绝,果真随着魏檗去了趟披云山。山高犹有积雪,吕喦不吝笔墨,稍作思量,便刻下一句好似诗词序文的溢美之词:带酒冲山,雪吹醉面,平生看遍千万山,第一关心是披云。

披云山到底是一座新岳,若论崖刻,实在寒酸。宝瓶洲五岳,可能就只比范峻茂的南岳稍好。

自家山头有了这么一句道气沛然的榜书,魏檗就觉得晋青的中岳——土。

魏檗喝过茶水,笑道:“以后再有类似好事,记得一定要算我披云山一份。”

陈平安答应下来,魏檗连忙亲自给陈山主倒水,然后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韦文龙一直绷着脸,时不时望向山间小路。

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徒步而来,双方在山门口见了面。

落魄山的财神爷、泉府一把手韦文龙神色肃穆,与邵云岩低头抱拳道:“弟子韦文龙,见过师尊。”

邵云岩只是点头致意,其实他一直不太看好韦文龙这个只喜欢术算的徒弟。要说与韦文龙不亲近,倒也不是,毕竟邵云岩的嫡传弟子就那么几个,可要说师徒如何亲近,同样不至于。再者,韦文龙打小就是个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而邵云岩当年在春幡斋内部从来就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师父、师祖。

邵云岩转头问陈平安:“隐官大人,韦文龙在落魄山祖师堂算是坐第几把交椅?”

陈平安笑道:“位置排在他前边的只有我、掌律长命和首席供奉周肥三个,所以韦文龙算是我们落魄山的四把手。”

一般的宗门都会有几个道龄很长、辈分很高的祖师爷,虽然没有实权,但祖师堂位置还是很靠前的,如果跟当代宗主拉开了一两个境界,说不定座椅位置就会仅次于宗主,一宗掌律修士的位置都要靠后。

邵云岩笑道:“之前一直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站在落魄山的山脚,好像感觉真心不错。”

韦文龙赧颜一笑,察觉到师父瞥来的视线,又立即板起脸,收敛笑意。

陈平安埋怨道:“邵剑仙,我得提醒一句啊。韦府主好歹是我们落魄山的大人物,你客气点,别总摆师尊架子,臭着一张脸。”

邵云岩也不跟他吵架:“文龙啊,你们山主都批评我了,你觉得呢,我这个当师父的要不要挤出个笑脸?”

韦文龙紧张道:“不用不用,师尊与当年一样就很好了。”

等到韦府主再转头与陈平安开口言语,就立即不了,神色自若道:“山主,师尊一向如此,面冷心热,师尊没必要故意如何,我只会反而不自在。”

陈平安跟邵云岩相视而笑。

酡颜夫人偷偷撇嘴。当年在倒悬山,她还真看不出春幡斋的二愣子韦账房能有今天的机遇和成就,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如今这位酡颜夫人名为梅薮,道号梅主人。在南塘湖青梅观,她消耗了一百二十年的道行,最终虚报为一百五十年。

先前游历已经改朝换代的雨龙宗,邵云岩受到宗主纳兰彩焕的邀请,酡颜夫人则是昔年跟水精宫云签关系不错,所以如今两人都是雨龙宗的记名客卿了。

陈平安好像总算注意到第二位客人了,笑道:“行走天下,与人为善总是不错的。”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心中腹诽不已:隐官大人你这个好为人师的臭毛病真得改改。

陈平安笑眯起眼,好似看穿她的心思:“那就改改?”

酡颜夫人故意满脸茫然,陈平安也无所谓,笑道:“纳兰彩焕还是老样子,好个谈钱伤感情,连这点俸禄都不给你们。”

主客一起登山,刚好遇到走桩练拳下山的岑鸳机。她与陈山主对视一眼,陈平安笑着轻轻摇头,示意她不用停步言语。

酡颜夫人以心声问道:“她这是?”

陈平安懒得回答这种问题。虽然已经飞剑传信给邵云岩,陈平安这会儿还是与酡颜夫人再次说起了九嶷山神君苍梧的邀请,又与她多聊了几句九嶷山的风土人情。毕竟有些事情,尤其是涉及内幕,山水邸报上是不会宣扬的,中土邸报不议五岳事几乎是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有例外,也是偶然。这让酡颜夫人颇为自得——能够让一位中土五岳山君亲自开口邀请做客,不算太过稀罕,可也绝对不常见啊。

陈平安问道:“你们接下来是直接返回龙象剑宗?”

邵云岩摇头说道:“继续往北游历,回一趟家乡。”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回去看看了。”

邵云岩这位离乡多年的剑仙其实是俱芦洲人氏。

当年刘景龙带着弟子白首做客春幡斋,当然,身边还有一位女修——水经山宗主的嫡传弟子卢穗,她对刘景龙可谓是倾心爱慕。

那次登门,刘景龙帮徒弟预订了一只春幡斋养剑葫。邵云岩其实给了一个极为公道的价格,不过却让白首听得额头直冒汗。

那根当之无愧的山上先天至宝葫芦藤结出了十四只葫芦,但是按照邵云岩的推衍,最终能够被成功炼化为上品养剑葫的其实只有七只。而从得手一根葫芦藤,到即将瓜熟蒂落,邵云岩等了将近一千年的漫长岁月,春幡斋的建造,就是为了能够培植此物。刘景龙之所以能够预订其中一只,还是因为那七人当中有一人无法按约购买,这才让他捡漏。

竹楼一楼地方小,不宜待客,陈平安就领着两位客人来到集灵峰一栋暂时闲置的宅子里。各自落座后,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邵云岩,上边罗列着一连串名字和物品。邵云岩仔细浏览一遍,陈平安说道:“价格不是问题,只要对方愿意开口,你就只管帮我答应下来。”

邵云岩一下子就看出了门道,疑惑道:“你需要这些文运做什么?”

单子上边除了九嶷山的文运菖蒲,还有中土神洲、俱芦洲和婆娑洲的不少大山头和大修士,大多是邵云岩比较熟悉的。关于购买养剑葫的六位修士究竟是何方神圣,当年邵云岩就没有对陈平安有任何隐瞒,反正也没什么好藏掖的。同样作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其实要比皑皑洲刘氏的猿蹂府、酡颜夫人的梅园子,以及雨龙宗的水精宫,更有山上香火情。

原本慵懒靠着椅背的酡颜夫人听闻“文运”二字,立即来了兴致:莫非咱们这位隐官大人是想以文圣关门弟子的身份作为跳板,将来当个文庙学宫祭酒,甚至是……副教主?!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落魄山的小管家叫陈如初,道号暖树,是文运火蟒出身,暂时是龙门境。结金丹是山上大关隘,因为大道根脚的缘故,她的走水一事就比较特殊。”

邵云岩说道:“就算有了这些外物辅佐,她终究还是需要走水。”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