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须臾少年

陈平安笑道:“这你就别管了,山人自有妙计。”

刘羡阳曾经送过陈平安一份翻书风,被陈平安转送给了陈暖树,结果最后到了曹晴朗手里。当时曹晴朗主动提及此事,满脸无奈,陈平安就让他别多想了,留下便是。毕竟陈暖树一旦坚持,别说曹晴朗没辙,老厨子也没辙,陈平安一样没辙。邵云岩想了想:“我跟这些山门和修士是有些拐弯抹角的香火情,只是你单子上的这些物品本就不是价格高低的事情。再者,这些宗门就没哪个是缺钱的,所以我的面子未必管用,能不能搬出你的名头?”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随便邵大剑仙怎么处理,我只负责掏钱结账。对方如果不想收钱,想要以物易物,或是提出一些与钱无关的要求——打个比方,想让我去观礼或讨要印章之类——也是可以的,你都替我答应下来。”

邵云岩看着陈平安,都有点好奇陈暖树是何方神圣了。

酡颜夫人也直愣愣看着这位年轻隐官,心里边酸溜溜的:凭啥我在隐官大人这边就处处吃瘪受委屈,那条才是龙门境的文运火蟒就是这般……无价宝?

陈平安突然咳嗽一声,提醒两位暂时都别讨论这件事。

很快就有一个粉裙女童端来一盘瓜果糕点。她脚步轻柔,敲了敲门,见老爷笑着点头,便跨过门槛,将盘子放在桌上,与两位贵客施了个万福,嗓音清脆自报名号,然后就要告辞离去。

酡颜夫人打量了一眼这位落魄山的小管家,竟然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模样瞧着倒是挺可爱的。

陈平安从盘子里拿起一个柑橘,笑着递过去。陈暖树笑容腼腆,轻轻摇头,柔声道:“老爷要是有吩咐就知会一声,暖树就在外边院子里候着。”

陈平安也不挽留,笑着点头。

陈暖树离开屋子后,邵云岩笑道:“时隔千年,我这次返乡,主要是去水经山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去那边叙叙旧。”

当年邵云岩让刘景龙护送卢穗,将那根仙兵品秩的葫芦藤送去俱芦洲的水经山。这种事情,原本一旦泄露出去就很容易引起大祸,如果刘景龙当时不是玉璞境剑修,师门不是在俱芦洲极有底蕴的太徽剑宗,邵云岩还真不敢开这个口,一个不小心,只会害人害己,丢了重宝不说,还要连累一位天仙坯子的剑修大道夭折。毕竟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还是这根价值连城的葫芦藤。须知下个千年,藤上可能就又结出一大串新的养剑葫了。

邵云岩试探性问道:“刘宗主和卢穗……隐官大人能不能帮忙撮合撮合?”

陈平安一阵头大,无奈道:“邵剑仙,邵大剑仙!这种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开口?”

何况彩雀府府主孙清不也是刘大酒仙的爱慕者之一?

邵云岩叹了口气。卢穗与刘景龙,卢穗的师父与自己,真像,都是苦相思。

早年邵云岩能在一处破碎洞天的秘境中得到那根葫芦藤,卢穗的师父功劳很大,但是她却毫不犹豫地将重宝送给了邵云岩。双方本该结为一对道侣,只是阴差阳错,种种缘由和曲折之下,最终有情人未能成眷属。邵云岩也担心在俱芦洲守不住这根山上至宝,才独自赶赴倒悬山。所以后来见到卢穗,邵云岩是将她视为亲生女儿的。

陈平安好奇问道:“结果一事如何了?”

酡颜夫人伸手拿了个柑橘,几次将橘皮随意丢在地上,被年轻隐官斜瞥一眼,又立即默默弯腰捡起那些橘皮搁在腿上,正襟危坐。

邵云岩点头笑道:“结果比预期的更好。肯定可以炼化成养剑葫的有八只,不敢说一定能成却有一定希望的犹有一只,而且一旦炼成,品秩是最好的,就是谁都不敢赌,毕竟我开价很高。说实话,我是故意为之,就没想着卖出去。”

“这是打算送我?”陈平安眼睛一亮,沉声道,“作为我们落魄山创建下宗的贺礼,也太过贵重了点,不是特别合适,不过邵剑仙要是坚持,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酡颜夫人面带微笑。

邵云岩说道:“隐官大人只要愿意撮合,我就送出属于意料之外的那只养剑葫。”

酡颜夫人闻言心头微颤:邵云岩,你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免了免了,我要是敢开这个口,刘酒仙非得跟我绝交。”

邵云岩突然欲言又止,陈平安笑问:“难道是白裳消息灵通,在闭关之前就与你开口讨要那第八只养剑葫了?”

邵云岩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就别犹豫,卖,干吗不卖,往死里开价。”

邵云岩松了口气。

陈平安笑道:“桥归桥路归路,买卖是买卖,这种事情,没半点好矫情的。”

邵云岩如释重负。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只说不定买了就栽在手里的葫芦,不说你开的那个天价,如果是熟人要跟你买的话,是什么价格?”

邵云岩伸出一根手指,让陈平安咂舌不已:熟人购买还要一千枚谷雨钱?邵剑仙你这不是做买卖,是抢钱啊!

酡颜夫人说道:“来时路上我就与邵云岩谈妥了,要是隐官大人不买,我就掏钱买下,送给陆先生,就当是作为预祝她跻身飞升境的贺礼。”

陈平安点头道:“有心了。”

犹豫片刻,陈平安试探道:“邵剑仙,都是自家人,一千枚谷雨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看五百枚比较公道。毕竟是要赌的,赌输就是打了水漂,足足五百枚谷雨钱呢。”

邵云岩懒得砍价,笑问道:“隐官大人,你真不买?”

陈平安确实纠结,挠头道:“要是没有开凿大渎一事,我咬咬牙也就买下了,这会儿是真穷。”

可以送的人其实很多,但是陈平安对于自己的手气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万一没能炼成养剑葫,再要是不小心被刘羡阳听了去,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自己被刘羡阳勒住脖子、按住脑袋追着骂的样子。他瞥了眼看似满脸无所谓的酡颜夫人,摆摆手,示意不买了,只是同时以心声与邵云岩言语了一句。

酡颜夫人眼神炙热,依旧是小心翼翼说道:“邵云岩?”

邵云岩笑道:“归你了。”

直到这一刻,酡颜夫人才忍不住笑出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怎么,只了一百枚谷雨钱,就让酡颜夫人这么开心了?”

酡颜夫人顿时哑然。

邵云岩会心一笑。大概这就算君子有成人之美?

原来就在方才,陈平安其实已经猜到了,之所以没有截和,想必还是那句“有心了”,毕竟酡颜夫人不是给自己留的,而是要送给陆芝。

陈平安转头望向门口,说道:“暖树,帮我们煮壶茶,茶叶就用老厨子炒制的山中野茶好了。”

陈暖树赶忙走入屋内,取出茶具,开始娴熟煮茶。

陈平安笑着介绍:“这位邵剑仙是昔年倒悬山春幡斋的主人,酡颜夫人道号梅主人,他们两位都是婆娑洲龙象剑宗的祖师堂供奉。”

“陈如初,道号暖树,是我们落魄山的小管家,也是最早跟我来槐黄县城祖宅的。”

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温柔:“是第一个。”

至于那位景清大爷,先靠边去,排第二好了。

人生美好风景如初见,风景得是多美好。

陈暖树闻言抬头,眼神柔柔而笑。

燐河畔搭建了一座茅草屋,门口摆了个摊子,桌上摆了三只酒碗。

一个白衣少年蹲在河边,叼着草根,两眼放空,抬起双手,来回抛着一颗鹅卵石。

有两人按约而至,离摊子约莫还有两里路。

身材修长的儒衫男子,于禄,远游境武夫,背竹箱,手持绿竹杖。

还有一个谢谢,如今是金丹境瓶颈。

于禄转头看着燐河,心生亲切。是个垂钓的好地方,陪着谢谢沿河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三处绝佳钓点。

至于为何他们不是直接御风到此,当然是谢谢需要稳定道心——毕竟是来见崔东山,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对方的弟子。能够坚持不转头跑路,离得崔东山越远越好,于禄就觉得谢谢这些年是当之无愧的修心有成了。

为了让谢谢的心境稍微轻松几分,于禄故意找了个话题,笑道:“傻子都知道这条一洲西海衔接相通的燐河,再加上几条主要支流,长达万里,是个很适合建造仙家渡口的聚宝盆,可问题在于,当傻子都知道某个买卖可以挣钱后,不出意外,就是个坑了。”

魂不守舍的谢谢笑容牵强,她哪里有心情计较一条燐河。

就像于禄说的,事实确实如此。先前在燐河源、中、尾三地附近,桐叶洲中部山河,各方势力相互抱团,呼朋唤友纷纷凑钱,大兴土木,最终先后建造起了三座渡口雏形。其间不少势力都知难而退,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愿钱打水漂,附近这座渡口的旧主人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因为比较后知后觉,还是损失了很大一笔神仙钱。

这些都缘于渡口建到一半时,好不容易打好地基,位于燐河源、尾两地的渡口势力竟然联手了,中部渡口一下子好似被掐头去尾,变得鸡肋了起来。有势力扬言要砸下重金建造一座山水大阵,彻底拦截燐河上游水运,而位于燐河入海口的那个仙家势力更不是个东西,直接重金邀请了一帮丢了神祠、失去香火的水裔精怪当供奉,每天就在燐河中部河段兴风作浪,拼命汲取水运。这些个多是昔年小国地方淫祠神祇出身的精怪还摆出架势,要在附近建造祠庙,当那朝廷封正的河伯、水神。最过分的是,撤出渡口的仙家势力事后才发现,位于燐河入海口的仙家渡口竟然只是个障眼法,根本就不曾真正破土动工,摆明了一开始就是想着来燐河中部鸠占鹊巢的。

在这之后,偏偏有个拎不清的白衣少年横空出世,横插一脚,白捡了个现成的渡口地基。过程当然不会那么一帆风顺,那个身份不明、驻颜有术的山泽野修也算是个懂规矩的,就在渡口附近摆了个喜迎天下英雄的擂台——酒摊子。

临近茅屋,谢谢看着那个蹲在河边的白衣少年,顿时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来,好像每多跨出一步,就要多耗费不少心神。这些年一起游历宝瓶洲,于禄经常半开玩笑地打趣她,小心以后的心魔就是崔东山。

谢谢是真怕,她怕崔东山,更怕那个“心魔崔东山”!因此,于禄一句半开玩笑的“两害相权取其轻”终于让她下定决心,既然注定躲无可躲,那就直面崔东山!这次硬着头皮赶来燐河,就是希望能够减轻对崔东山的恐惧,否则她一旦成为元婴修士,再试图打破元婴境瓶颈跻身玉璞境,万一心魔真是崔东山……谢谢一想到这个,就心生绝望。

当年一起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好像就只针对她一人。但是不知为何,这次在异乡的久别重逢,看着那个蹲着发呆的崔东山,谢谢觉得好像有点陌生了,印象中的崔东山,不会这么……心神疲惫?

崔东山将手中鹅卵石丢入河中,顺便敲晕了一只鬼鬼祟祟来此刺探情报的水族精怪,使其当场现出真身。都说天边泛起鱼肚白,结果这会儿只见燐河水中央浮起一尾至少三百斤的青鱼,白的鱼肚子,好大一条啊。这是正月里拜晚年呢?主动送鱼肉来,不仅晚饭有了,村头摆席都没问题。

崔东山站起身抱怨道:“于禄,你怎么不早点来,害我白白挨了一位金身境武学大宗师的凌厉三拳。那三拳,天崩地裂,日月变色,分量之重,外人根本无法想象!我当场吐了好几斤鲜血,差点就嗝屁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连累我们这位谢谢姑娘多一笔冤枉钱?”

谢谢根本听不懂,也不想懂,偏偏崔东山不愿意放过她:“谢谢,说说看,你为啥会钱?”

就在谢谢脸色惨白的时候,于禄笑道:“崔宗主是觉得你要是听闻噩耗,多半会去买一大堆爆竹好好庆祝一番。”

崔东山朝于禄伸出大拇指,再偏移视线,望向手足无措的谢谢,轻轻叹了口气:愁啊,收了这么个笨徒弟。

谢谢已经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水,当下已经想要返回宝瓶洲了。

没有去过“揍笨处”的人,就根本没资格说她胆子小。

来这之前,于禄跟她打探过一些消息,反正早就传开了。

先来了个七境的武学宗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其实没想着闹出人命,仍是一拳打得少年满地打滚,又一拳打得少年在空中转了十几圈,最后一拳更是打得少年面门撑地。这倒是弄得那位武夫满怀愧疚,赶紧将那少年搀扶回摊子,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后面又来了个金丹地仙,三道攻伐术法不遗余力,打得白衣少年衣衫破碎,躺在坑里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半死不活的。艰难起身后,醉鬼一般摇摇晃晃走向摊子。听说这位少年姿容的野修极有豪气,颤颤巍巍端起碗,先喝了半碗酒,再吐回去半碗鲜血。

最后来了个金丹剑修,同样是山泽野修出身,结果不知为何,与那白衣少年言语几句就临阵倒戈了,反而替那白衣少年守擂——不难猜,肯定是白衣少年给了他一个更高的价格——这就很崔东山了,于禄是半点不奇怪的。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开始围绕着谢谢转圈圈,笑嘻嘻道:“既然来了,就当默认你是我的嫡传弟子了。拜师茶就免了,不喝,我胆子小,怕你下毒,或者往里边吐口水。”

谢谢身体紧绷,面无表情。

崔东山还在兜圈:“让我多出个谱牒上边的亲传弟子,谢谢谢谢。”

谢谢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于禄这次没有帮着解围。要过心关,走独木桥,旁人拖曳、搀扶皆不可。

崔东山突然问道:“于禄,早年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有没有带在身上?有的话就拿来,当是帮谢谢给出一份拜师礼了,我替谢谢谢谢你。”

于禄笑着从袖中摸出数把袖珍符剑,说道:“放心,都是早年的。”

崔东山接过手,竟然有五把之多,小有意外了,本以为撑死了就三把符剑。他笑问:“怎么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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