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下也设想过自己的未来,可能再过二三十年,他最多也就是个金身境武夫,可能都没有,境界只是长久停滞在六境。因此之前陈先生突然收他为嫡传,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谱牒,最意外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树下自己。
由于陈先生经常出门远游,其实在学拳一事上,朱老先生费心极多,只是赵树下的每一次破境,距离那种能够挣得武运的“最强”二字,还遥不可及。
赵树下的宅子里边有块书房匾额,是陈平安亲笔手书:求实斋。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对赵树下的最大期望。
陈平安领着赵树下,两人一前一后走上竹楼楼梯。陈平安走得慢,缓缓说道:“树下,在我看来,一个人拥有两种极为可贵的天赋,看得见的是天资,看不见的是努力。赵鸾是前者,你属于后者。当然,不是说赵鸾就不努力修行了,也不是说你就全无天资,能够成为四境武夫,就已经算是登堂入室、拳意在身了,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能在山外,如果只是个江湖中人,就不可妄自尊大,眼高于顶,但是落魄山比较特殊,我得让你不可妄自菲薄,过于自我否定。裴钱是裴钱,赵树下是赵树下,练拳首先在己,与人问拳分高下在后,这里边的先后顺序,不能错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玩笑道:“师父太好,师姐太强,有些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赵树下嗯了一声。果然是个实诚人。
来到竹楼二楼廊道,陈平安没有着急开门。
“只是当我们为某件事付诸努力,长此以往,也看得见,就是容易被视而不见,因为努力之人和旁观之人都不觉得这是一种天赋。”
“我一直觉得,不咬紧牙关真正努力过,是没资格谈天赋的。认准一条道路,再得其门而入,能够不分心,在正确的方向上持之以恒,脚踏实地,再猛然抬头,这会儿你看不见背影的、走在你前边的人就是天才。输给他们,是命,再有抱怨,就可以大大方方怨天不怪己了,吃饱穿暖,睡觉安稳,问心无愧。”
“知道了自己与那些天才的差距,就是努力过后的收获,不要觉得没有用处,这对于你以后的习武和人生大有用处。因为在武学道路上,我与曹慈,大致就是这种关系。”
赵树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师父,不是谁都可以追赶曹慈,并且能够一直看见曹慈背影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欣慰至极。很好啊,先有学生曹晴朗,后有徒弟赵树下,谁还敢说我落魄山的风气不正?
陈平安说道:“树下,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人生道路上可能都会有一个类似曹慈的人存在?”
赵树下点点头,沉声道:“明白了!”
陈平安问道:“树下,你觉得裴钱作为师姐,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或者说你最想从她身上学到什么?”
赵树下毫不犹豫道:“师姐既吃得住大苦,又有自己的想法,这两点,师姐都跟师父很像。”
比如裴钱在这里学拳一段时日,曾经每天跳下山崖……问拳大地!这种事情,赵树下自认就算再练拳一百年都想不出来。所以赵树下从不觉得裴师姐只是因为练拳天赋好,就能够拥有今天的武学成就。
陈平安站在廊道中,扶栏而立,眺望远方,微笑道:“跟你说一句我从没跟外人说过的心里话。我其实一直有个心愿……”
赵树下神色认真,静待下文。
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笑道:“这句话等会儿再说,得关起门来说。”
浩然天下,中土大端王朝,女武神裴杯,弟子有曹慈,还有马癯仙在内的三位嫡传。而落魄山这边,陈平安和裴钱也有师徒两止境。但落魄山还有朱敛,有如今身在五彩天下的郑大风,犹有种秋、魏羡、卢白象。年轻一辈,还有岑鸳机、元宝、元来、周俊臣。
青冥天下,被尊称为林师的林江仙,除了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听说在教拳一事上也极有功力。
至于蛮荒天下,由于大修士过于蛮横,纯粹武夫一直不成气候,即使得以跻身止境,要么沦为附庸,要么就被修士打死,几乎无一宗师能够在蛮荒天下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立门户,屹立不倒。
故而几座天下,就悄然形成了“拳分三脉”格局的雏形。
赵树下到底还是耿直,下意识又改口更换称呼了,说道:“陈先生,关于未来武学成就,朱先生早年与我说过些预测,他说我这辈子如果不是遇到陈先生,极有可能跟裴师姐差三境,我觉得这应该就是事实了。”
朱敛确实曾经与赵树下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实在话:“如果你不曾遇到山主,可能一辈子习武再勤勉,运气好,在江湖上没有被人打死,就是个六境,成为一个小国的顶尖高手,在一座水塘大小的江湖里呼风唤雨算是最好的结果了。等到你进了落魄山学拳,无异于天地大开,就有希望跻身金身境,还可以奢望,当然只是奢望一下第八境,真气羽化,能够学那练气士覆地远游。如果哪天你侥幸成了我们山主的亲传弟子,那你这辈子就有希望跻身九境。不过虽然是山巅境,也还只是站在人间武夫山巅,依旧只能乖乖伸长脖子仰头看天。”
陈平安笑道:“老厨子就是个山巅境,懂个屁,看人不准的。”
一个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走在小路上,刚要岔入竹楼,咳嗽几声,只得原路折返,不去自讨没趣了。
赵树下听到那边的咳嗽声,顿时无比尴尬。他对朱敛是极为尊敬的。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先在竹楼帮你打好底子,之后我要去郓州那边,在一个叫遂安县的地方当个学塾先生,你到时候就跟我一起去,我会随时指点你的修行。”
位于白鹄江上游的铁券河,神祠名为积香庙,类似紫阳府的家庙。铁券河数百里水域如今都已经划拨给白鹄江水府,大骊朝廷礼部、披云山北岳山君府和黄庭国朝廷都已分别录档,那位被山上仙师誉为美人蕉的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因为兼并了铁券河,得以顺势提升一级神位,与寒食江水神品秩相当。
调离铁券河的原河神高酿也官升一级,因为郓州多出了一条大骊封正的大河,高酿得以建庙,重塑金身神像。关键是作为源头的浯溪还藏着一座大骊朝廷前不久刚刚发现的古蜀龙宫遗址,小溪与龙须河差不多,都建造有一座差不多规制的石拱桥,名为万年桥,当然,不曾悬挂古剑就是了。据说遂安县每逢久旱不雨,就有那老人上山喊雨的习俗。
陈平安掏出钥匙打开二楼竹门,转身坐在地上,脱下布鞋。赵树下见状,忙照做。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说道:“最早在这里教拳的崔前辈是止境神到一层巅峰,并且还曾等于一只脚跨入了十一境。你师姐何时跻身神到,我不敢说,但跻身归真一层,相信不会太久。至于我自己,想要神到当然很不容易,但还不至于说是奢望。”
“老话总说事不过三,既说有些事不宜接连发生四次,也说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难到四。如果说我对你期望不高,那肯定是骗人的话,你可以傻乎乎相信,但我自己都说不出口。我当然希望在此学拳的赵树下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继崔诚、陈平安和裴钱之后的第四位止境武夫,如此一来,竹楼武夫皆是止境。”
陈平安转头望向赵树下,微笑道:“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你了。”
赵树下挺直腰杆,身体紧绷,其实头脑早已一片空白。
陈平安笑问道:“别说做了,是不是连想都不敢想?”
赵树下赧颜点头。
“赵树下,得敢想!”陈平安说道,“这就是你从今天起,在正式入门进屋之前,与我陈平安学拳的第一拳。”
“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谈做成?人生在世,与自己少说几句‘我不行’。道家讲究心斋坐忘,你就要独自一人坐断太虚,心斋独自成天地。佛家说面壁坐禅,你就要把蒲团坐穿,把墙壁打破,若前路不通,就以拳开道。”
“赵树下,你跟我不一样,你只是个纯粹武夫,我既是武夫,也是山上修道人,武夫寿命终究有限,我希望你将来年老,已经递不出一拳时,即便不曾跻身止境,也要问心无愧。临了,扪心自问,敢说一句‘我赵树下这一生习武学拳,不曾愧对‘纯粹’二字。’”
“进门!”
陈平安转身大步走入屋子,沉声道:“再关门!”
赵树下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子,再转身关上竹门。
要不是昨天朱敛和周米粒的提醒,可能赵树下此时此刻根本意识不到师父说出“关门”二字的真正含义。
从这一刻起,赵树下,昔年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就是师父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
陈平安站在屋内一处位置,赵树下站在陈平安的对面,差不多就是当年陈平安以及后来裴钱站立的位置。
陈平安微笑道:“关起门来,我就可以说那句话了。”
“我要让天下——不止浩然天下——天下武夫见此竹楼,如见祖师堂!”
接下来,陈平安既没有传授赵树下拳招桩架,也没有着急给赵树下喂拳,而是在竹楼内先留下了七幅人体穴位图,分别对应陈平安自身武学从三境到九境,人身小天地的不同景象。画像刻意抹去了血肉筋骨,仅仅余下穴位和经脉,与人等高,气府窍穴多达千余个,数量要远远多于一般修道之人的认知,至于市井药铺郎中的针灸木人,自然就更无法媲美了。七幅图,不同穴位,星罗棋布,光亮闪烁,颜色各异,映照得整间屋子熠熠生辉,宛如一幅幅悬在天外太虚中的璀璨星图。
“习武与修道,其实两者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分明。我甚至还有一个暂时无法验证的猜测:每一个山上的符箓修士,都是天生的金身境武夫根骨。”
“要学拳,你就必须先了解自身。赵树下,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呼吸开始看,如同居高临下,仙人掌观山河。”
随着七幅画像中“陈平安”的每一次呼吸,七座星罗万象的天地就有好似银河倒挂、白虹横空、星斗相互牵引旋转等诸多异象生发。
每一幅画像就像一座五彩绚烂的星象阵法,“陈平安”的境界越低,呼吸越快,间隔越短,星图的变化就越大,好像整座天地都在追随一人的每次呼吸,随之扩张、回缩,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境界越高,星图天地就越稳固,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事实上恰恰相反。
陈平安双手负后,缓缓道:“这些人身穴位,天下医书和诸家道书上有明确记载、视为关键气府的,撇开那些只是名字说法不同、实则穴位位置一样的,我收集汇总了这么多年,想来误差不会太大,其实就只有七百来个。如果再加上各个宗门、门派的种种秘传及无意间找出的秘境,我再查阅避暑行宫秘档和文庙功德林记录,又增添了将近一百个好似沦为遗址被人遗忘的穴位。有些确实属于公认的鸡肋气府,得到反复验证,才被练气士渐渐抛弃,但是不少穴位,练气士想要开府,却因为门槛过高才被冷落,继而失传。此外,某人曾经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我,又多出了不少。你看这第七幅图,其上总计有千余个穴位,故而一口武夫纯粹真气行走道路更长,所以就能够牵动更多的人身天地元气,继而融为拳意,出拳自然就重了。”
当年在泥瓶巷,陈平安刚刚拿到那部撼山拳谱,宋集薪和稚圭离开骊珠洞天时丢了一串钥匙给他,最终陈平安在隔壁宅子的灶房里发现了一个被劈开的木人,刻满了人身穴位经脉。对于学拳之初的陈平安,如果说拳谱是用来吊命的登高道路,那么这个被他重新拼凑起来的木人就是柴刀,就是开山斧。
其实那会儿陈平安就知道这是稚圭故意为之,因为她很清楚,若是完整的木人,陈平安是肯定不会捡走的,说不定都不会多看第二眼。只有这般作践了,以陈平安的财迷心性和勤俭持家的品格,肯定愿意搬回隔壁祖宅,配合一本被他奉为圭臬的破烂拳谱,细心钻研其中学问。
这件事,曾经的泥瓶巷婢女稚圭,后来的东海水君真龙王朱,与陈平安几次相逢都始终不曾提过一句半句,可能是就当没这回事,也可能她早就忘记了,但是陈平安一直记在心里。
陈平安问道:“记住多少了?”
赵树下闭上眼睛再睁开,说道:“大致能记清楚七百多个穴位的位置。”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一个探臂,闪电出手,手掌轻轻贴住赵树下的脖子,随便一甩,赵树下整个人就在竹屋内滑出一个圆圈。等到赵树下刚好返回原位,惊骇地发现这一个圆圈上站着数十个自己的星象图。陈平安随便扫了几眼,看着那些“赵树下”的人身天地与气机流转的一张张摹本,没来由点点头,笑道:“如此教拳才对,更有信心了。”
教赵树下这样的徒弟,才有成就感嘛。
陈平安双指并拢,朝着其中一幅星象指指点点,速度极快,瞬间就标注出了三四百个穴位名称,全部是赵树下一口武夫真气“火龙走水”路过的关隘、府邸,就像精准画出一幅堪舆形势图。他再让赵树下屏气凝神,尝试一次六步走桩,之后就又临摹出一幅堪舆图。他一挥袖子,两幅星图重叠合一。
陈平安道:“可以仔细看看两者差异在哪里,先观察一炷香工夫,之后再来一趟六步走桩,如果没有明显的改善,我就可以让老厨子去准备草药和水桶了。”
一炷香后,赵树下躺在地上,昏死过去。
陈平安喊道:“朱敛,开工。”
佝偻老人立即高声喊道:“来了来了,早就备好了。”
朱敛来到二楼,看着既没有浑身浴血,也没有抽搐走桩的赵树下,感叹道:“公子还是宅心仁厚。”
陈平安背着赵树下走下二楼,去往这个关门弟子的宅子,解释道:“树下始终紧绷着心弦,今天不适合教更多了,慢慢来吧。你说我该怪谁?”
到底是谁让赵树下早早知道“关门”二字含义的?
朱敛立即揭发自己:“必须怪我提前泄露了天机啊。”
陈平安一时无言。
朱敛小声笑道:“公子,今儿就算了,明天后天呢?真正练拳哪有不半死的时候?”
照理说,要是换成崔诚,赵树下不死去活来个七八回,是绝对出不了屋子的。不过在朱敛看来,赵树下作为陈平安的关门弟子,若是真能跟随等于差了两个辈分的崔诚学拳,却也未必就是这么个惨淡光景。隔代亲一事,没道理可讲的。
陈平安点点头:“一时半会儿还真下不了狠手,所以我也在调整心态。”
朱敛轻轻叹息一声。公子当年学拳,只有陈暖树和陈灵均知道具体情况,可是后来裴钱学拳,朱敛是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不谈在二楼屋里吃了多少苦头,只说当年小黑炭经常低头吃着饭,等到再抬起头时,就是眼眶和耳朵都渗血的瘆人模样了。裴钱自己往往浑然不觉,反而咧嘴一笑:“你们看啥看,看个鬼呢?吃饭!”估计公子要是亲眼看到这些场景,别说心疼了,都会心碎,肯定会去竹楼跟崔诚拼命了吧。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何时跟我问拳?给个时间地点。”
朱敛搓手笑道:“公子要是不主动问,我都不好意思提。”
陈平安笑呵呵道:“跟我客气什么,问拳时,我又不会跟你客气。”
言下之意,陈平安是绝对不会压境的,毕竟朱敛是一个距离止境只差一层窗户纸的山巅境。
朱敛想了想:“那就今年冬天,挑个大雪时节,地点就在莲藕福地的南苑国京城?”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