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关门弟子

箜篌好奇问道:“谢姐姐,隐官老祖跟你男人聊了啥?”

谢狗揉了揉貂帽:“两个大老爷们儿之间的肺腑之言,骂我居多,所以真诚嘛,不过听着叫人感动,感动啊。”

箜篌好奇万分:“到底聊了啥,给我说说呗。”

谢狗突然说道:“不站不坐偏偏蹲着,姿势不雅,瞧着像是蹲茅坑拉屎。”

箜篌哈哈大笑。谢狗突发奇想:“箜篌,咱们也组建一个小帮派吧,比如先拉上骑龙巷左护法入伙,官衔封号还不是随便给?”

箜篌皱着眉头:“斜封官?没啥含金量啊,好像难以服众。而且落魄山就这么点人,很难骗人入坑了。唉,早知道我就答应隐官老祖去桐叶洲忽悠几个不知底细的新面孔了。”

谢狗点点头:“那就不着急,建大功成大业者,必须深谋远虑,从长计议。回头约个时间,咱俩好好商量商量。”

箜篌道:“咱们读书那么多,你汗牛充栋,我学富五车,可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谢狗揉着下巴,显得有些愁眉不展,继而舒展眉头,以拳击掌:“这就叫将谓偷闲学少年,君子居易以俟命。”

箜篌使劲点头:“这话说得有点学问了。周米粒的那个帮派,跟暂时只有咱们俩的小山头没法比,差远了!”

“你为何对陈平安这么亲近?”

“不管是什么事情,明明很如何,偏要假装不如何,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陈平安,他是一个曾经只是听说过宫柳岛刘老成某个故事就能满脸泪水、把心伤透的痴情种,所以他内心其实很怜悯我,却从不怜悯我丝毫,这让我很感激。”

“是啊,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箜篌翻了个白眼。这句话要不是朱敛说的,我就吃屎去。

“朱敛要是愿意以真相示人,再举办几场镜水月,我可以肯定,一年之内,至少有百余个女修愿意更换门庭,跑来落魄山修行。”

谢狗深以为然,点点头:“如果只说相貌,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大概差了一百个陈平安吧。”

箜篌翻脸道:“谢姑娘,朋友归朋友,我不允许你这么贬低隐官老祖!”

“那就只差十个?”

“这还差不多。”

一把本命飞剑悄然离开。

谢狗咧嘴一笑。以为飞剑化虚,潜藏在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里,如鱼潜渊,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陈山主的手段啦?

谢狗摸出一壶小镇按斤两售卖的市井土烧酒灌了一口,沉默许久,冷不丁问道:“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变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你会心怀怨恨吗?”

箜篌嘿一声,神色淡然地道:“山里的草木,田地的庄稼,各有各命,想要如何,又能如何?”

谢狗喝着酒:“不自由至极,会不会也是自由?”

箜篌沉默许久,突然扬起拳头,振臂高呼:“我想明白了,胜败在此一举!”

谢狗说道:“别咋咋呼呼的。”

箜篌压低嗓音说道:“谢姐姐,要想后来者居上,风头压过裴总舵主、矮冬瓜那一脉,有个至为关键的胜负手!”

谢狗问道:“朱老先生?”

白发童子摇头,咧嘴笑道:“郭竹酒!”

那边,小陌发现公子重新拿出养剑葫抿了口酒,闷闷不乐的样子。

陈平安说道:“小陌,你说以后,比如一百年、两百年后,或者更久,落魄山也有了几百号甚至千余人的规模,我们再回头看今天,会不会觉得有些陌生?”

小陌笑道:“大概会,大概不会。”

陈平安气笑道:“闲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之后小陌回宅子炼剑,陈平安去了竹楼,继续纠结某本拳谱的序文该如何落笔。

有那本撼山拳谱珠玉在前,陈平安就一直头疼此事,坐在书桌前愣了许久,干脆看书去。

夜深人静时,陈平安开了门,踩着那几块跟崔东山一起铺在地上的青色砖头,来回六步走桩。走完再回屋子,脱了布鞋,万事不想,倒头就睡。

陈平安岂会没有私心,为曹荫、曹鸯教拳尚且如此认真上心,赵树下是入了祖师堂谱牒的嫡传弟子,自然只会更加用心,所以陈平安让赵树下从骑龙巷搬到了落魄山上,最终将教拳地点放在竹楼二楼。

自从喝过拜师茶,正式收取赵树下为嫡传,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认真思考如何教拳,想要自己亲自编订一部拳谱只是其中一环而已。

教什么拳?是继续传授撼山拳以及一些学自种秋桩架的校大龙,或是朱敛的拳桩、黄庭的白猿背剑术、演化自蒲山云草堂六幅仙人图的新架子,再加上箜篌赠予的那部拳谱,帮助赵树下从低处往高处走,采百家之长,融会贯通,将来等赵树下跻身了五境,再在六境继续打熬体魄……还是直接一口气教给赵树下包括神人擂鼓式在内,陈平安自创的拳法剑术不分家的开、片月等?

具体如何教?压不压境?压几境?就像在鹿衔芝渡船上给磨刀人刘宗喂拳一般?

在何处教?是拣选黄湖山、灰蒙山这样的藩属山头,学那青萍剑宗云蒸山,以赵树下作为开始,专门用来培养纯粹武夫,继而形成一个落魄山武夫学拳的定例,还是选择在竹楼二楼?若是地点最终选在竹楼,是继承某种不成文的传统,以前辈崔诚的方式来教,还是按照自己的法子来做尝试?若是两者都可,兼容并蓄,那么各自比例占多少才最适合赵树下?

这些都是摆在陈平安眼前的很实在的问题,他这个当师父的,总得心里有数,先有个章法,才能正式为弟子教拳。陈平安这些日子就在反复考虑,推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设想。不过刚好借此机会,陈平安对自己的习武生涯做了一个回顾。

今天清晨,天才蒙蒙亮,陈平安独自在崖畔石桌旁坐着,没多久,陈暖树就跟周米粒一起走来了,两个小姑娘各自斜挎了个包裹,还一起扛着个……木制衣架?

陈平安给看乐了,站起身笑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周米粒哈哈笑道:“暖树姐姐说了,这次回家,好人山主要长长久久待在山中喽,昨夜我俩一合计,就决定好好拾掇拾掇。”

陈平安打趣道:“就把这么个衣架给拾掇过来了?看着像是老厨子的手艺,不会是你们连夜催促他赶工的吧?”

周米粒赶紧抿起嘴,陈暖树点头笑道:“是我让朱先生帮的忙。”

周米粒立即说道:“一起,一起的。”

其实昨夜是她出的馊主意,暖树姐姐本来是想早上再说的,只是经不起她撺掇,就一起去半夜敲门了。唉,自己还是不够铁骨铮铮,难怪裴钱才是总舵主。

陈暖树解释道:“朱先生说了,老爷如今的身份,经常需要待客,倒不是咱们需要看人下菜碟,就是有些个半生不熟又可登山的仙师由衷仰慕老爷,老爷明明这么英俊,一等一的神仙风采,总是穿着青衫长褂,难免枯燥了些,偶尔换几身不同装束的衣衫、法袍,不说外人如何惊叹吧,也能让咱们自个儿养眼提神,我和小米粒都觉得朱先生说得在理……”

周米粒使劲点头:“是嘞是嘞,老厨子几句话就道出了我们的心声哩。”

陈暖树眼神闪着熠熠光彩,摆好衣架后,周米粒蹲在地上左看右看,说丝毫不差,陈暖树便自顾自忙着打开两个包裹,取出一整套衣衫,明显早就打好腹稿了,主动开口跟老爷讨要那件青纱道袍。

陈平安原本想说一句可拉倒吧,见她俩都是这么个态度了,只好捏着鼻子不发表意见了,默默从咫尺物中取出那件青纱法袍交给陈暖树。

陈暖树一边从包裹里精心挑选那些整齐叠放好的衣衫,一边笑道:“一定要搭配好。昨夜朱先生就说了,回头他会再亲手打造一顶绝不俗气的金冠,届时老爷这般装束,再穿上小陌编织的蹑云履,甭管是手持一支白玉灵芝还是手捧一柄拂尘,呵,米剑仙瞧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陈平安默然无言。老厨子要是赶来看热闹,那就可以直接去二楼切磋切磋了。

除了衣架,陈暖树和周米粒还带来了一些很用心的闲余物件。比如插有一枝刚折下的梅的青瓷瓶,还有一串铃铛,刚好可以挂在竹楼屋外檐下。

陈平安玩笑道:“暖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陈暖树笑道:“老爷可不需要担心这个。”

周米粒在旁小鸡啄米:“没得必要。”

陈平安哑然失笑,坐在门外竹制廊道中,闲来无事,就让周米粒帮忙搬来那只竹编小箩筐,里边装满了各色邀请函和请帖。多是来自宝瓶洲和俱芦洲的,比如那个石毫国皇帝就找自己叙旧了。也有几封来自两洲之外的书信,比较出乎意料,其中就有一个扶摇洲海外女船主的请帖。

崔东山那边扩张速度会很快,因为跟落魄山的作风截然不同。崔东山坦言青萍剑宗会大开门路,广收弟子,与大泉姚氏在内的几个王朝都开始搭上线了,各自国境内但凡是剑修坯子的,有几个算几个,仙都山会帮忙栽培。崔东山前不久就从云蒸山吾曹峰寄来一份密信,说那个一分为三的大渊王朝即将重归一统,自立为帝的袁砺和袁泌都愿意自降为藩王,尊奉袁盈为皇帝。此外,汪幔梦跟钱俊都对陈平安仰慕得五体投地,赶都赶不走,哭着喊着非要加入青萍剑宗。至于武夫洪稠,也不差了,小赌怡情没能挣钱,就干脆赌一把大的,投靠了皇帝袁盈,正所谓豪杰赌命报天子嘛。只是在这封信上,我们崔宗主又开始拐弯抹角询问赵鸾的修行一事如何了。

周米粒趴在廊道上,双手托着腮帮,仔细数着崖外过路的白云。今儿雾大,云就胖,一大坨呢……嗯,就是云海。

陈暖树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周米粒立即心领神会,打了一个滚儿,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忙去吧。”

将书信和请帖都重新放回小箩筐,陈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过了云海,站起身,来到赵树下在山上的宅子前,敲开门,正在练习走桩的赵树下还是习惯性喊了声陈先生,陈平安也不以为意。

听说要带自己去竹楼二楼,赵树下神色复杂,重重点头,默默跟随。

如今赵树下的武学境界是四境瓶颈,也还是四境武夫。因为当年陈平安送出过一本《剑术正经》,所以赵树下这些年练拳之余,还会研习剑术。

陈平安说道:“崔东山想要收赵鸾为亲传弟子,你觉得怎么样?”

赵鸾的修道资质,崔东山觊觎已久,是真心想要收她为嫡传。崔东山对她的评价很高,说就算比不得柴芜这种当之无愧的天才,赵鸾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地才了,搁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饽饽。

陈平安还是打算先问过赵鸾自己的意思,虽说崔东山给出的修行之路确实会比留在落魄山让她走得更快,而且不是那种走捷径的拔苗助长,所以不会有隐患。说实话,教拳还好说,为他人指点修行,陈平安还真底气不足。

为了能够说服先生答应此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赵鸾结金丹一事早已万事俱备,只等赵鸾到云蒸山吾曹峰,相信过不了一两年就可以正式闭关,他这个当师父的会亲自护关。与此同时,崔东山还暗示自家先生,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更进一步,他年顺势升迁转任绸缪山的山主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青萍剑宗三山,仙都山是剑修道场、云蒸山由纯粹武夫当家做主是崔东山亲自订立的宗门祖例,而剑修之外的练气士都被安排在了绸缪山,主峰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作为崔东山的师弟,还是内定的下任宗主,曹晴朗是不是绸缪山的山主确实意义不大,还不如腾出个位置给别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将来赵鸾结丹若是没个二品气象,陈平安只管来青萍剑宗找他兴师问罪。陈平安都懒得跟他废话:都是你的嫡传弟子了,即便赵鸾没有丹成二品,我还能说什么?要说不要脸,还是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更有天赋,狗掀帘子全凭嘴呗。

赵树下说道:“我猜鸾鸾未必愿意去青萍剑宗修行,不过她一向听陈先生的,如果是陈先生建议她去,她多半是会答应的。何况能够被崔宗主器重,成为嫡传弟子,我也替她高兴。”

赵鸾如今是龙门境练气士,而且修行顺遂,几乎没有什么关隘,自然而然就破境了,反观年纪更大的赵树下,练了两百多万拳,一路磕磕碰碰,如今才是四境武夫,并且当下瓶颈难破。

陈平安说道:“时间过得真快。树下,过完年,你都虚岁三十六了吧?”

记得当年初次见面,是在彩衣国胭脂郡,赵树下还是一个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

赵树下咧嘴笑道:“陈先生没记错,是三十有六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年纪老大不小了,也曾走南闯北,就没遇到过心仪的姑娘?是你喜欢的瞧不上你,喜欢你的你又瞧不上?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拖着了?”

赵树下赧颜道:“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陈平安自嘲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毕竟催婚一事讨狗嫌,不能才当了没几天师父就摆这种最不讨喜的长辈架子。”

陈平安的嫡传弟子暂时有五人: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

崔东山已经是下宗之主,裴钱更是名动天下的止境武夫。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大骊科举榜眼出身,如今也是金丹地仙,刚刚成为景星峰的一峰之主。郭竹酒来自剑气长城,金丹剑修,出身避暑行宫一脉,在家乡年轻一辈剑修中是佼佼者。好像就只有赵树下寂寂无闻,不但如今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事迹,再往后,可能与那几位同门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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