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某个门派

第 某个门派

夜色里,风鸢渡船缓缓停靠在玉圭宗的碧城渡。这座名动一洲的仙家渡口,山温水软,大湖如镜,月光在地,灯火浮天。于是,米裕带着周米粒,长命带着纳兰玉牒,另一边韦文龙与邵坡仙、独孤蒙珑等一行人都出来赏景了。

纳兰玉牒笑眯眯道:“米大剑仙,瞧着这份良辰美景,就没有吟诗一首的想法?”

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孩子在米裕跟前说话都比较随意,纳兰玉牒这样都算客气了,如今在飞升城躲寒行宫的元造化当年经常带着一大帮同龄人在城头放飞纸鸢,跟喜欢醉卧云霞赏月的米裕更熟。

米裕笑着反问道:“隐官大人建议你跟白玄、孙春王几个一起在洞天道场炼剑破境,为何不肯答应?”

纳兰玉牒扯了扯嘴角,给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师父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师父呗。”

长命微微一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是舍不得。”

炼剑一途,道路千百,长命不觉得纳兰玉牒一定要留在仙都山,她自有手段让大弟子的剑道成就不输同龄人。当然,柴芜是例外。

米裕记起一事,说道:“纳兰彩焕如今是雨龙宗的新任宗主了,得空了去探个亲?我可以陪你一起跨海游历,听说那个有座造化窟的芦岛月色也是极美的。论辈分,你是不是得喊纳兰彩焕一声祖师奶奶?”

九个剑仙坯子里边,傻子都看得出来,早先隐官大人最心疼纳兰玉牒和姚小妍,只是落在事情上不偏心而已。

碧城渡是桐叶洲南方首屈一指的大渡口,说是渡口,其实规模已经不亚于一座郡城,经过这些年山上匠人的精心营造,已经修缮如新。渡口多植仙家草木,四季常绿,再加上建造碧城渡建筑的石材呈现出一种近乎碧绿的琉璃色,才有“碧城”一说。三十多艘渡船同时停靠在碧城渡,本身就是一种宗门底蕴的彰显。

韦文龙感叹道:“没有百来年光阴,青衫渡很难达到碧城渡的规模。”

邵坡仙俯瞰渡口,灯火辉煌,街市亮如白昼,车水马龙,来来往往,归根结底,无非是人与钱。他道:“最难聚拢的还是人气,尤其是在钱财一事上的信用。玉圭宗是桐叶洲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我们青萍剑宗与之相比,差距不小。这也正常,但我们有上宗作为支撑,再加上崔宗主的经营,不是没有后来者居上的可能。”

邵坡仙会在风鸢渡船北归途中于燐河畔下船,此次出门,除了从种夫子的宗门财库中带走一大笔谷雨钱,崔东山私底下还送了他十数件用来收拢山水气运的山上宝物,立国和封禅一事就有了眉目。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笔神仙钱和法宝打底,不至于太过捉襟见肘。钱都是要归还的,不算利息而已,至于人情债,其实已经欠下了三笔:当年一路逃亡,最终躲在落魄山避难是一笔;帮忙在异乡的燐河畔立国,也算恢复宝瓶洲旧朱荧王朝独孤一脉的国祚是第二笔;接下来,紫阳府开山祖师吴懿带着一拨嫡系人马,愿意主动担任护国真人,又是一笔不小的人情债。

韦文龙说道:“原本属于桐叶宗的大大小小数十上百条财路,除了那几条命脉还被桐叶宗勉强掌握在手里,其余的几乎全都主动跑到玉圭宗了。”

邵坡仙笑道:“所以文庙还是很有远见的,让那位周山长住持五溪书院,免得玉圭宗形成一家独大的格局。”

韦文龙性格稳重,难得与陈平安之外的人交心,微笑道:“邵供奉,你如今是元婴境剑修,等到独孤蒙珑立国,你若是能够跻身上五境,开宗立派亦是题中之义,届时一国一宗门相互支持,想必在桐叶洲站稳脚跟绝非难事。未来可期,我在此预祝邵供奉诸事顺遂。”

邵坡仙抱拳致谢:“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请韦先生喝酒!”

如今改名为独孤蒙珑的女子,未来新国的皇帝陛下,虽然大概是因为与陈山主相识已久的缘故,与陈平安并不显得如何热络殷勤,但是她追随真实身份是亡国太子的邵坡仙一同在落魄山久居,即便与这位来自倒悬山春幡斋的账房先生见面次数不多,却也心生亲近,这大概就是人生际遇各凭眼缘了。独孤蒙珑闻言亦是抱拳,由衷感谢道:“这些年承蒙韦先生照拂良多,欢迎韦先生常来做客。”

韦文龙正色道:“得亏隐官大人此刻不在场,不然我非要被记账。”

独孤蒙珑到底单纯,不明就里,一时间无法接话,邵坡仙只得笑着解释道:“韦先生开玩笑呢,打趣你对山主从没什么好脸色,却对韦先生如此好说话。”

独孤蒙珑笑道:“陈山主气量不至于这么小。”

邵坡仙笑道:“这句好话,恳请韦先生务必拐弯抹角转达给陈山主。”

独孤蒙珑赧颜一笑:“不作此想,是我的真心话,韦先生不必捎话,不然就变味了。”

韦文龙点头道:“放心吧,隐官大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都懂。有次来账房闲聊,亲口说蒙姑娘能够跟随邵供奉一路颠沛流离,不离不弃,从无半句怨言,不是谁都做得到的,苦酒壮胆,困顿养气,总会柳暗明又一村的。”

独孤蒙珑愣了愣:“我还以为只有些听了就让人揪心的评价呢。”

韦文龙摇摇头:“列星随旋,阴阳大化,并不围绕一人而转动。日月递照,也不止为一人而高明,各有人生,各有缘法。”

邵坡仙笑道:“一听就是陈山主的话语。”

看着那座风景旖旎的碧城渡,邵坡仙心境祥和。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开落又开。

风鸢渡船今夜在碧城渡停靠,除了装卸货物之外,还需要对账,一般都由种秋和张嘉贞、贾晟一同出面。韦文龙毕竟是上宗的账房供奉,按照山上一贯的规矩,不宜过多插手下宗钱财事务细目过多。虽说张嘉贞也是落魄山谱牒成员,但更多算是被种秋带在身边历练,一宗传承,不止有道诀、术法。至于贾老神仙,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不谈修为境界,只说人情世故这一块,按照崔东山的说法,至少得是飞升境起步。

一般说来,与碧城渡交接货物、检点账簿,都是过路的渡船管事下船找上门去,这也是对玉圭宗的一种礼敬,要是按照米首席的脾气,碧城渡就得破个例了。事实上,碧城渡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为了此事颇为头疼。他们当然是愿意主动与落魄山,或者说隐官陈平安示好的,又担心玉圭宗神篆峰祖师堂问责。可要说为了这种小事告知神篆峰就又不像话了,山水官场的弯弯绕绕确实不少。所幸风鸢渡船第一次路过此地时,种秋与贾晟很快就下船了,让碧城渡管事的几个老修士如释重负。

不过今夜,代表风鸢渡船露面的除了三张熟面孔,又多了三位客人。其中有那位米剑仙,以往路过碧城渡从不下船,另外还有一个青衫长褂的男子与一个坐姿端正的黑衣小姑娘,此刻正喝着账房负责人端来的茶水。贾老神仙没有介绍他们俩的身份,碧城渡几个管事也就不好多问什么。

那个看上去神色温煦的背剑男子仔细翻看了账簿,看来身份不低,说不定是米剑仙的嫡传?如今有个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说这位来自剑气长城的米剑仙已经是千真万确的仙人境了。得是多大的造化,才能够成为一位大剑仙的嫡传弟子?真是一桩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福缘。

青衫男子还提了几个极其专业的问题,屋内众人都是老手,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行家里手,外行肯定问不出这类问题。

陈平安没有久坐,看过了账目就带着周米粒和米裕一同告辞离去。贾晟刚要起身,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几下,示意不用送,贾晟便继续把屁股钉在椅子上边。这一幕,看得极擅长察言观色的碧城渡众人又是一阵犯嘀咕:莫不是怠慢了贵客?而当他们看到是那位青衫客率先跨出门槛,米大剑仙紧随其后时,更是彻底蒙了。等到三人离开账房,身为碧城渡头把交椅的老修士轻声询问:“贾老弟,这位公子是?”

贾晟抚须笑道:“实不相瞒,当然是我们落魄山的陈山主了。你们可能还不太清楚,陈山主生平最是敬重账房先生,故而此次渡船靠岸,陈山主哪怕再事务繁重,却仍然一定要来与几位老哥见个面。这不,方才来时路上,山主还说与你们诸位是半个同行呢,我便趁机与山主说了各位的大致履历,山主听得仔细,早已一一记在心里了。至于为何没有自报身份,当然不是我家山主有意拿架子,只因为山主是过来人,对算盘和账本再熟悉不过,最知晓算账是个精细活儿,委实是不愿诸位分心在客套寒暄上边。”

种秋喝着茶,默不作声。张嘉贞低头算账,心中佩服不已。

周米粒本来是不打算下船的,觉得趴在栏杆上看看风景就好,只是好人山主说有点想吃夜宵了,她就偷偷掂量了一下自个儿的钱袋子,麾下犹有千军万马哩,能输给一桌子酒菜?不能够。不过她还是将那根金扁担留在了渡船上。所以今夜一个黑衣小姑娘背小竹箱,手持行山杖,走在最中间,哈,狐假虎威。

一旁的好人山主,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背剑。

另一边余米一身雪白长袍,姿容极好,佩剑,腰悬一只名为濠梁的养剑葫。

他们一个闲庭信步,宗师气度;一个意态慵懒,皮囊出彩。总而言之,不好惹。

即便是夜幕里,碧城渡依旧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对那小姑娘的身份就多出几分好奇:莫不是某个仙府里边修道有成、返老还童的老祖师?

陈平安打趣道:“看来还是离宝瓶洲太远的缘故,就这么大摇大摆走在路上,也没施展障眼法,竟然都没人认出米大剑仙。”

周米粒问道:“好人山主,余米在家外边名气很大吗?”

米裕心知不妙,刚想要解释,陈平安已经点头道:“米大剑仙的名气大得很,反正我是肯定比不过的。”

周米粒小声说道:“对了对了,听鸾姐姐说过,在俱芦洲彩雀府,咱们余米的人缘就很好哩,每次走在路上,都是仙子姐姐们主动跟余米打招呼的,可受欢迎了。”

陈平安斜眼米大剑仙,笑道:“哦?”

米裕解释道:“我在彩雀府见着谁都不说话的。”

陈平安冷笑一声:“呵。”

周米粒满脸疑惑:余米你在彩雀府架子这么大的吗,为何如此不平易近人,不能够吧?我咋个帮你打圆场,咋个补救?小姑娘只得假装迷糊:“啊?”

米裕无可奈何。

陈平安笑问:“要不要顺路买点瓜子?”

周米粒连忙摇头:“这种仙气重的地儿,买啥都别买市井坊间能够买着的货物,杀猪呢。买瓜子还是得去红烛镇的铺子买,我熟,回头客,买多了,有折扣!”

陈平安点点头:“老到。”

本来就是奔着宵夜来的,周米粒伸手入袖,再次摸了摸沉甸甸的钱袋子,咧嘴笑道:“今儿我请客!”

就近挑了一座酒楼,柜台后边墙壁上挂着的木牌上边写满了招牌菜肴,周米粒看着都很喜欢,但再看看价格……周米粒挠挠脸,深吸一口气:罢了罢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去吧去吧,搬家之后找个好人家,今日经此一别,江湖有缘再会。

点完菜落座后,米裕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小米粒……也爱吃鱼?”

在落魄山,老厨子偶尔也会炒几盘河鲜,小米粒也会动筷子,只是看不出喜不喜欢,反正每次吃鱼不吐刺。结果今天小米粒豪气啊,点了一桌子菜,其中就有两条鱼,清蒸和红烧各来一份。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没好气道:“小米粒在哑巴湖每天不吃鱼虾吃啥,喝水管饱啊?这问题问得,米裕你莫不是个……”

周米粒此时也开了口,跟陈平安异口同声:“傻子吧?”

小姑娘坐在长凳上捧腹大笑,米裕也哑然失笑:也对,小米粒还随时备好一袋子小鱼干呢。

周米粒朝米裕偷偷眨眼睛。前边的那笔糊涂账,在好人山主这儿肯定翻篇了。

陈平安多要了一只酒杯,让周米粒稍微喝点解解馋。

其实裴钱小时候也馋酒,倒不是真爱喝,就是想显摆自己年纪不小了,都能喝酒了。不过那会儿陈平安管得严,小黑炭每馋一次,别说喝了,栗暴要不要?裴钱就经常背着师父找魏海量一起划拳,只是一个喝水一个喝酒,有模有样的,魏羡还赢不了她。

周米粒每次都是抿一口酒,轻轻哇一声,聊表敬意。要是喝茶,讲究是不一样的,得双手持杯,轻轻点头,嗯一声。这些可都是周米粒自己琢磨出来的江湖门道啊。

吃到一半,玉圭宗祖师堂供奉王霁带着一对璧人模样的年轻剑修韦姑苏和韦仙游一起来到酒楼。王霁抱拳笑道:“陈山主,我们几个刚好在碧城渡有点事要处理,听说风鸢渡船停靠就赶过来了,多有打搅。”

陈平安起身抱拳还礼:“王先生,年酒兄,韦姑娘。”

米裕刚夹了一筷子菜到嘴里,实在是懒得起身,就只是抬手抱了抱拳。

陈平安与周米粒坐在一条长凳上,米裕占了一条,当下就还剩两条长凳。

王霁率先落座,坐在陈平安对面。韦姑苏站着没动,韦仙游挪步站在了靠近米裕的那条长凳旁边,轻声提醒道:“师兄,坐啊,愣着做什么?”韦姑苏只得坐在王霁身边。

韦仙游笑道:“米剑仙,又见面了。”

米裕笑着点头。

韦姑苏喝了一口闷酒。其实尚未喝酒就已心碎:姜老宗主一贯是个胡话连篇的,怎就偏偏在这类男女情事上这般一语中的?

米裕也是有苦自知。有隐官大人在场,自己真可谓是武功尽废。

陈平安毫无痕迹地扫了眼米裕,米裕早已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就像个百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正人君子。

王霁眼神古怪:一位仙人境剑修,就这么没牌面吗?要不是米拦腰名声在外,做不得半点假,否则王霁都要怀疑米裕到底是不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了。他问道:“陈山主,我们吃过饭,找个僻静地方聊聊?”

整个碧城渡都是玉圭宗的私产,历来只租不卖,每年光是与各路仙府,还有在此开张做买卖的各国朝廷收取租金,就是一笔不小入账。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用那么麻烦,我们边吃边聊。”

王霁以心声说道:“那个包袱斋要参与开凿大渎,用四千枚谷雨钱作为定金,神篆峰祖师堂已经收到你们的飞剑传信了,就在前两天,还专门开了一场议事,异议不大,如今已经通知韦宗主了,最少在密信上说清楚了祖师堂的意思,绝大多数还是赞成的。”

祖师堂议事内容,不管大小,不可轻易泄露给外人知晓,是山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王霁之所以这么坦诚,一来是认可青萍剑宗的门风和陈平安的人品;二来,关于包袱斋的临时插一脚,青萍剑宗其实就是与外人打声招呼,算是面子上照顾一下玉圭宗。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包袱斋的合作方式并不会牵扯到太多的既定格局,类似添砖加瓦和锦上添,不然别说玉圭宗,恐怕大泉姚氏就会第一个反对。

陈平安给周米粒夹了一筷子菜,自己端起酒碗,与王霁轻轻磕碰一下,微笑道:“神篆峰祖师堂的异议大一点也不是坏事,我瞧着包袱斋好像是有点心理准备的。”

王霁立即心领神会,与陈平安各自饮酒。

米裕算是又长见识了,读书人做起买卖来,真是……老到。

陈平安说道:“不管怎么说,包袱斋做买卖,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是一块积攒了很多年声誉的金字招牌。而且我觉得包袱斋的重心还是未来那条崭新大渎以南的桐叶洲地界,以后免不了要与玉圭宗经常往来。我已经见过包袱斋的老祖师张老前辈了,能够把生意做到这个份上,自然不缺城府和手腕。只是我觉得张老前辈还是个性情中人,将来你们神篆峰不妨直爽些。”

王霁点头笑道:“大致有数了。”

双方偶然相逢,相谈甚欢,酒足饭饱。其间周米粒还去多要了一壶酒水,等到陈平安起身,打算让米裕去把账结了,王霁笑道:“到了我们碧城渡,哪有吃个饭还需要掏钱的道理。”

韦姑苏立即起身说道:“我去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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