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平平安安

他们不得不承认,模样是有几分周正的,至于拳脚本事嘛,既然是自家馆主的江湖朋友,高低有数。

馆主为何在江湖上,尤其是同行里边的口碑那么好?还不是输拳输出来的香火情。要不是馆主确实为人厚道,顿顿饭菜油水足够,从不拖欠薪水工钱,否则还真留不住几个人。

方才那个张真人就已经被馆主拉壮丁传授了一套拳法,好家伙,估摸着是真没醒酒,软绵绵的,在那儿画圈圈呢。所以他们对这个常走江湖的陈公子不抱太大希望。

陈平安笑了笑,扯起青衫长褂一角系在腰间,来到徐远霞身边,背对武馆弟子,先走了一趟撼山拳的六步走桩。

身后青壮少年们对视一眼。这就对了,不愧是自家馆主的朋友。

小陌笑了笑。一身拳意如山水、天地两相接,鱼虹、周海镜之流的九境武夫有幸对上自家公子,就是一拳事。

徐远霞坐在小陌身边,轻声笑道:“这帮小兔崽子哪里看得出深浅,让小陌见笑了。”

小陌摇头道:“各有高低,各有见闻。”

徐远霞聚音成线,说道:“这一路有劳小陌了。”

陈平安是怎么样个人,自己再清楚不过,出门来找自己和张山峰喝酒,要不是受了重伤,绝不会带人同行。

徐远霞看着演武场上那个拳脚越来越快的青衫身影,微笑道:“我也就是年纪大了,要是早个十几二十年,肯定要跟小陌你喝个不醉不归。”

小陌轻声道:“在公子眼里,徐大侠可能真的不算如何年轻了,但是相信在公子心中,徐大侠会一直是那个走在风雨里的大髯豪侠。”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理。”

陈平安在武馆接连住了三天,最后是徐远霞赶人,笑骂陈平安和张山峰两个缺心眼的王八蛋混吃混喝不说,还要眼巴巴等着自己死了好分家产。

这几天,陈平安都会教拳和喂拳,武馆弟子们终于后知后觉,对其印象大为改观,才相信这个陈公子真是个高手,估计至少能打两个馆主。要是在县城开武馆,生意肯定不差,尤其是女徒弟,绝对少不了。

这天清晨,蹲在台阶上,陈平安一边揉着眉心,一边端着酒碗,看着张山峰教拳。那些武馆弟子出拳别扭,一个个憋着笑,陈平安也忍着笑。

动身赶路之前,徐远霞突然提了个要求,让陈平安帮忙写个大堂匾额,还说口气大些,得有气魄。

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小陌在旁研墨,陈平安提笔写下四个榜书大字,落款是“落魄山陈平安”,还取出一方私人印章钤印其上:陈十一。

陈平安将笔搁放在笔架上,转头望向徐远霞,笑道:“要是还觉得不够气势,我可以将那个一改成九。”

徐远霞放声大笑,说差不多了,不然屁大武馆,压不住。

匾额榜书四字:拳镇一洲。

徐远霞一路送到了县城外,毫不拖泥带水,抱拳为三人奉送四字:“一路好走。”

到了槐黄县城,张山峰没有跟着陈平安住在山上,而是在骑龙巷草头铺子落脚住下了。贾晟、陈灵均,还有个叫仙尉的年轻道士美其名曰要为他接风洗尘,又是一顿酒喝了个昏天暗地。

然后张山峰偷偷摸摸让陈灵均带路,说要去趟铁符江的水神娘娘庙。陈灵均挤眉弄眼,心领神会:那儿的姻缘签极其灵验!虽然那位水神娘娘已经搬家了,但这点小事难不住陈大爷,就带着去了龙州别处的一座山神庙,一样灵光。

仙尉一开始听说是去铁符江水神庙,就要跟着,等到再听说只是去某个山神老爷那边烧香,他就不乐意去了。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泥瓶巷,先翻墙而入,落在宋集薪宅子院内——这种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做——再施展云水身,进入宋集薪的书房,都不用如何翻箱倒柜,就在一只摆放在书架上的清供瓷瓶中打开了一层玄妙隐蔽却不难开门的山水禁制,其内就有一片碎瓷,还有大骊太后南簪留下的几页泛黄纸张,其上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的道诀残篇。

出了宋集薪的宅子,陈平安来到自家祖宅门口,蹲下身挖开泥土,取出一只埋藏多年的胭脂盒。再去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找到了一座没有立碑的小坟头。

这些都是封姨之前在火神庙告诉他的内幕。

坟上有石头压着的已经泛白的红纸,估摸着今年清明时节有人上坟,之后一场场雨水落下。而且小坟一样有年年添土的迹象。

陈平安蹲下身,取出两壶酒,一壶家乡的糯米酒酿,另一壶是山上的三更酒,都倒在小坟头前。

徒步走出很远后,陈平安回望一眼,就此御风离开。

在夜幕中,陈平安搬了张小板凳,在一口龙窑的窑头附近,独自坐了一宿到天明。

龙州,已经正式改名为处州了。

官员调动不可谓不频繁,就像那个历史悠久的窑务督造衙署,更是早就换了个新督造,是个来自京城的世族子弟,不过好像越想有所作为就越无所作为,比曹耕心那个酒鬼的官场道行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小陌赠送的月宫遗址来自皓彩明月,就像一座古老另类的避暑行宫。

陈平安已经事先跟小陌打过招呼,会将这份礼物转赠刘羡阳。

小陌最好说话,对此当然无所谓。

陈平安等到天亮后就收起板凳,返回落魄山。

先前那场正阳山观礼,陈平安托关翳然给巡狩使曹枰送去一封密信,收到信后,曹枰就不再参加庆典,直接走了。

等于是落魄山与上柱国曹氏的一桩三百年盟约,都不用陈平安与曹枰见面,更无须将那份契约落在纸面,不用什么白纸黑字,就只是一场双方心有默契的君子之约。

落魄山会护住曹氏香火,不会出现“某些”最坏的结果。对此双方心知肚明,所谓的意外,不是曹氏失去世袭罔替的上柱国身份,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家破人亡、香火断绝。虽说这种可能性极小,但是陈平安在信上以此开头,反而更显诚意。

之后就是曹家在三百年之内可以送纯粹武夫或是修道坯子来落魄山安心修行,落魄山会悉心栽培。若是此事太过显露痕迹,容易被宋氏朝廷忌惮,陈平安还可以将那些人选秘密送往俱芦洲的太徽剑宗等几个地方,或是婆娑洲的龙象剑宗。

曹枰很快就让陈平安感觉到了曹氏行事的雷厉风行,因为曹氏已经给落魄山悄悄送来了两人,是一对少年男女。

少年曹荫,字凤生,是曹氏旁支子弟,剑修坯子。少女是赐姓,姓曹名鸯,小名梧桐,如今已是四境武夫,底子打熬得还算不错。按照世族豪门的规矩,曹鸯就是曹荫的侍女兼死士了。

两人被朱敛安置在了落魄山后山的一座府邸中。

崔东山指点过曹荫的修行,还给了几本山上秘籍。至于曹鸯,之前隋右边和裴钱都教过她几次拳。

陈平安本想亲自去见两人一面,聊上几句,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陈灵均去喊他们过来,约在崖畔石桌旁见面。

曹氏二人到时,先见竹楼,再见一袭青衫站在崖畔,风采如神。

那人笑望向他们,点头致意。

曹荫快步向前,曹鸯紧随其后。

曹荫作揖行礼:“曹荫拜见山主。”

曹鸯站在曹荫身后一步外,只是低头弯腰,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宗主前辈拱手抱拳,久久没有起身。出于一些不成文的高门规矩,她谨守本分,没有自报名号。

眼前青衫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上五境剑仙,还是一位已经站在人间之巅的止境武夫。

陈平安伸出一手,笑道:“曹荫、曹鸯,都坐。”

一对好似璧人的少年男女先后落座。

陈平安坐下后,问道:“在山中还住得习惯?”

曹荫少年老成,性情沉稳,一板一眼答道:“回山主话,住得惯,不能再好了。”

陈平安笑道:“在落魄山,你们不用太过拘谨,平时修行练拳之余,可以随便走走看看。”

曹鸯是学拳习武之人,面对这位止境武夫,其实要比曹荫更加心怀敬畏,奉若神明。故而今天她与陈平安见面,就像与一位在世神明恭谨敬香。

先前听说要来见这位山主,曹鸯其实整个人都蒙了,脑子一团糨糊。

要不是从后山来竹楼崖畔还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可以让她赶紧平复心情,不然等到了这边,估计就要问答失仪了。

陈平安没有跟他们多聊什么,在他们离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长命将待在藕福地的裴钱喊回落魄山,说自己在竹楼二楼等她。

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廊道,陈平安坐在门口,脱了布鞋,放在门外。

已经察觉到了裴钱的异样,之前落魄山观礼正阳山,裴钱说回了落魄山就破境,结果一拖再拖。

虽说其实时日也不算久,但是陈平安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身为纯粹武夫,竟然在压境。一个九境武夫,已经可以打破瓶颈却故意压制,一着不慎,是会有大隐患的。谁借你的胆子?我这个师父吗?

陈平安走入屋内,空无一物,开始闭目养神。

昔年单独游历俱芦洲,莫名其妙被问拳一场,陈平安当时差点误以为自己会死。

不分青红皂白就与自己问拳之人竟然是那个在洒扫山庄更名换姓的老管家吴逢甲,真名顾祐,大篆王朝人氏,昔年俱芦洲三位本土止境武夫之一,曾以双拳打散王朝藩属十数国仙师,单枪匹马将他们驱逐出境。

顾祐更是撼山拳的祖师爷,当年自己接拳之时,撼山拳走桩递拳将近一百六十万次。

顾祐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出拳很重,道理更重,曾言:“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当然,顾祐还说了一句很符合撼山拳祖师与止境武夫境界的豪言,大致意思是他不说崔诚拳法高低,喂拳本事实在一般,换成是他,可以保证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收起思绪,睁开眼睛。

裴钱来了,在门口脱了靴子,犹犹豫豫走入屋子。

陈平安卷起袖子,沉声道:“我不压境,分出胜负。”

裴钱默不作声,纹丝不动。

陈平安与当年顾祐与自己问拳如出一辙,双膝微曲,拧转手腕,一拳朝己,一拳递前,缓缓道:“我以撼山拳与你问拳。”

裴钱有些神色慌张,怔怔看着自己的师父。这个最熟悉的师父,让她感到有些陌生了。

陈平安怒道:“裴钱,要是与人对敌,你这会儿已经死了!”

裴钱就是不说话,身上也无拳意聚拢。

陈平安一蹬地,快若奔雷,整座竹楼随之震动不已,一拳已至裴钱面门。

裴钱只是后撤两步,背靠墙壁,陈平安差点就一拳打在她额头上,强行收拳,又气又笑,最后便只剩下心疼,无奈道:“算了。”

裴钱咧嘴一笑。

陈平安双指弯曲,一个栗暴打得裴钱抱头。

见师父已经走向门口,坐下穿布鞋,裴钱一下子轻松了,屁颠屁颠跟着师父坐下,小声笑道:“师父,我是说实话啊,要是真分胜负,少则三拳,最多五拳,就可以结束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也知道?”

当年那场切磋,顾祐前辈既问拳,又传拳法:“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战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

要知道,这可是顾祐前辈在七境之时就有的感悟。

陈平安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二楼屋子。其实崔爷爷的拳理同样极高,尤其是“身前无人”一语,陈平安觉得自己这辈子哪怕练拳再多,都想不出类似的拳理,也写不出顾祐前辈的那种拳谱序文。

当然,他也无须妄自菲薄,剑术即拳术,像那片月,一旦用在拳法上,威力还是不小的。

陈平安穿了布鞋,却没有起身,只是坐在门口。

裴钱有些心虚,试探性说道:“师父,有心事?”

陈平安递给裴钱一些瓜子,说道:“我这个当师父的,总不能只为弟子喂拳一次吧?”

裴钱眨了眨眼睛:“师父有过正式喂拳吗?”

她再补了一句:“只有教拳不停,我都旁观,记住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算这个开山大弟子过关了,那就不与她计较方才不肯接拳的事情了。

裴钱嗑着瓜子,透过青竹栏杆,望向落魄山外边的云海。

陈平安说道:“如果当时我在山上,估计只会耽误你练拳。”

自己肯定会不忍心去看,说不定最多就是找个借口躲去骑龙巷吧。而且估计自己这个师父只要在山上,当年的小黑炭也就没有那份心气了。

裴钱说道:“师父,曹慈确实厉害。”

陈平安点点头:“模样也好。”

师徒二人极有默契地笑起来。

陈平安将两人的瓜子壳都抓在手心,站起身,轻轻丢到崖外白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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