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祐的那个化名其实是别人的名字,只是一个走江湖的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路边乞儿,死了。所以顾祐在成名之后,只要是出门在外,与山巅武夫问拳切磋,都用此名,就为了证明一事:当年那个四境武夫,为了个满身烂脓的孩子搭上了性命,没有那么不值得!
陈平安站在栏杆旁,转头遥遥望向小镇。就像齐先生护住骊珠洞天,每一个小镇年轻一辈的成长,都可以多证明一分,此事没有那么不值得。
很多的少年意气,总觉得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只看我敢不敢要而已。
只是成年之后,豪言须有壮举,才算真正的英雄。
所以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一袭青衫,说打就打。
那么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绝不会因为返回浩然天下了,就只说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巧话。
那我就去蛮荒天下,拖曳曳落河,打断仙簪城,剑斩托月山,手刃飞升境巅峰剑修的头颅。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头顶的丸子发髻,轻声说道:“你回藕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实他知道裴钱为何一定要如此压境——是为了等某天的到来,因为前辈崔诚就是在那一天走的。
老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没有交代任何遗言。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楼的一场场教拳喂拳中了。
裴钱点点头,重新返回藕福地,并没有直接去往南苑国京城,而是选了一处僻静地界,笔直一线降落身形,大地震动。
一路飞奔,逢水过水,逢山翻山,偶尔歇脚都是在水边,裴钱就会抓几条鱼下锅炖,生火煮饭,鱼汤泡饭,确实有点咸了。
在夜幕中,逛过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国京城,走过了大街小巷,看过了那两只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最后来到南苑国心相寺。
裴钱坐在台阶上,呆呆望向走廊一处,沉默许久。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请负责看顾的掌律长命打开莲藕福地的大门,裴钱沉声道:“开门!”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运,还有另两股来自蛮荒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气势磅礴的武运一起涌向落魄山,涌入藕福地,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一座福地天下,武运如磅礴雨落向人间。
天边的福地门口附近,陈平安双手笼袖,身边是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
长命笑道:“裴钱的武道破境,真是不讲道理。”
陈平安一脸无所谓道:“不奇怪,毕竟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嘛。”
长命眼角余光瞥见这位年轻山主故意说着轻描淡写的言语,可是眉眼间的那份笑意就像是个说着“我闺女是天底下最优秀的,这种事情还需要说吗”的老父亲。
她打趣道:“以后大半夜套麻袋,山主可以喊上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到时候你得拦着我,注意踹人的力道。”
一行三人逛过了红烛镇,陈平安在书铺跟掌柜李锦买了几本书。
今天周米粒没带那根金扁担,也没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周米粒走在最前边,双指拈住一颗金瓜子高高举起,摇头晃脑,百看不厌。
暮色里,水神祠庙就要关门了。
换了庙祝,以前是个老妪,如今是个朴实妇人。
陈平安见着那个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妇人就哭笑不得:这个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眼前这个新任庙祝他还真认识,其实还是个同龄人,比陈平安稍大个两三岁。是槐黄县城的小镇本地人,姓卢,不过跟福禄街卢氏关系早就疏远了,都攀不上什么亲戚。她所嫁之人在龙窑当窑工,只是与陈平安当学徒的窑口离着远。她们家早年卖了宅子,举家搬去了州城,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妇人有些不确定,脸上有几分喜悦,试探性开口问道:“是泥瓶巷那边的陈……平安?”
前些年,约莫是祖上积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当了这玉液江水神庙的庙祝,就是半个山上人了,虽然不曾修行仙术,但是也见识过好些个神仙老爷,戴官帽子的显贵和穿金戴玉的妇人更是不少,有两个还是传说中的诰命夫人呢。
一开始确实让她雀跃不已,后来就不稀罕去龙州城显摆了。
男人每次出门喝酒都会喝个红光满脸,说自己福气好,讨了个光耀门楣的媳妇,半点不比那个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个就没读过书的男人都会学秀才拽文,好似从酸菜缸里拎出一串串四个字的言语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艳梅,是很多年没见面了,之前只听说你们家搬去了龙州城,没想到你在这儿。”
以前小镇当地人嫁娶都颇早,好些女子十四五岁就嫁人了。
卢艳梅问道:“陈平安,这个是你闺女?”
她在当庙祝之前,关于眼前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只听说过一些真真假假说不准的零碎消息,有说陈平安不当窑工学徒后,好像通过朋友刘羡阳认识了铁匠阮师傅,不知怎么挣着了第一笔钱,钱买下了西边的几座山头,算是发迹了。后来不知怎么,又入了披云山那位山神老爷的法眼,就更阔绰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这事闹的,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周米粒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起月牙儿。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头衔,咱不承认不否认哈。
卢艳梅问道:“你们是来这儿烧香?”
陈平安笑道:“得劳烦你飞剑传信玉液江水府,我找叶青竹有事。”
卢艳梅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劝说道:“陈平安,我如今还算管着事,可以祭出符箓车驾,帮你辟水远游去往水府。”
虽说如今陈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与北岳山君合伙做买卖了,那座财运滚滚的牛角渡,听说陈平安是有分账的。但是山水官场忌讳多、讲究多,何况自家那位水神娘娘按照昔年大骊朝廷颁布的一洲金玉谱牒来看,是从四品,很高了。也就是在龙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搁在藩属小国的山水官场,那可是实打实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陈平安还是坚持己见:“你只管传信水府,我就在这儿等着水神娘娘。”
卢艳梅有些失落。以前的泥瓶巷少年好像不是这样的。
陈平安也不好解释什么,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这个庙祝就白当了。可如果让她飞剑传信,叶青竹就得念她的情,就会觉得没白请她当庙祝。
陈平安坐在水神庙门外的台阶上,周米粒挠挠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总觉得又给好人山主添麻烦了。
她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想着在红烛镇上耍一耍就打道回府,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摇头不答应,她总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抱住他的腿不让走吧,小陌先生就在旁边呢。
小陌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而是坐在了最右边。如此一来,周米粒就坐在了中间。
江面上水雾升腾,叶青竹单独赶来,脸色微白,眉宇间有无法掩饰的仓皇神色。尤其是当她瞧见了自家祠庙门口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男子时,就更背脊发凉了。
叶青竹强颜欢笑,对卢艳梅道:“你先回里边去,我要与陈先生谈事情。”
卢艳梅一头雾水:聊事情,为何不去祠庙里边聊?不得讲究几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备些酒水蔬果。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返回祠庙里边,跨过门槛后,悄悄回头,看了眼那一袭青衫的背影,一时间又有些失落。
这么多年,她偶尔想着,哪天与那个曾经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对方会不会感到有些……遗憾呢?
只是她这些小心思在心湖念起就落下了,到最后,唯剩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放心:当年那个泥瓶巷的同龄人,约莫是真的好心有好报,总算不用把日子过得那么苦了。
卢艳梅还是未嫁少女时,曾经跟娘亲在灯下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家长里短。都是些鸡毛蒜皮,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那个当了窑工学徒的少年身上。他经常会帮她们家做些庄稼活,每次都是主动开口。或是农忙时,他就会“偶然”路过田地。而且她们家的稻田,在抢水的时节,总是不愁没水。一般人家,晚上去田边两趟就算顶天了,但是独独有个人不是这样的,经常一整宿就待在田垄上。
之所以会这样,好像只是因为少女的娘亲曾经去泥瓶巷帮忙办了两场白事。其实在小镇,街坊邻居,只要是没结仇的,往往都会能帮就帮。
娘亲说泥瓶巷姓陈的一家人都是好人,还说那么个好孩子,不该过得那么苦。
那夜闲聊,娘亲最后一句话让卢艳梅记忆犹新:“那孩子苦得苦水都苦没了,所以在咱们这些外人面前,才会一直有笑脸。”
家乡小镇有句俗语,叫“从不德杀人”,是说一个人极有礼数,从不说是非。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着叶青竹,叶青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位落魄山的隐官大人坐着,自己站着,岂不是显得居高临下?可自己总不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吧?
陈平安跟小陌几乎同时抬头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处,那里有一道纤细剑光落下。
陈平安站起身,不等他说话,叶青竹就下意识后退一步。
陈平安笑道:“没事,今夜就是来见见水神娘娘,邻居多年,都没登门,不合礼数,回头去我们落魄山做客,我再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水神娘娘喝酒。”
叶青竹很想说不去,但还是默默点头。
其实陈平安也没真想把她和水府怎么着,归根结底,还是得看小米粒的意思。而这一路走来,小米粒始终微皱着眉头,一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是答案了。
陈平安抱拳告别,叶青竹赶紧施了个万福。没死不说,还没被打,看来自己偷偷去别的祠庙烧香祈福还是有用的。至于去落魄山做客一事,简单得很——拖字诀!
小陌忍俊不禁。这位水神娘娘混到这个份上,大概是真知道苦头的滋味了。
原路返回去往红烛镇,陈平安笑了起来。
是宁姚返回飞升城后,竟然让郭竹酒来浩然天下了。
陈平安摸了摸周米粒的脑袋,问道:“下次你看门,水神娘娘来做客,怎么办?”
周米粒甩着两条小胳膊笑哈哈:“我胆儿可大,就算只有一个人在门口都没得事,还要请水神娘娘喝茶嘞。”
陈平安笑问道:“那有没有瓜子待客?”
周米粒皱了皱眉头,立即就笑呵呵了:“想啥呢,我气性可长,一颗瓜子都不给的。”
陈平安笑道:“这么记仇啊?”
周米粒蹦蹦跳跳,摇晃着脑袋,嗷呜一声。哑巴湖的大水怪,我可凶。
落魄山竹楼赶来了一大堆凑热闹的人,只有裴钱最呆滞无言。
郭竹酒一样眨眼睛:不好,大师姐如今个子不矮了啊。
白玄立即以心声与这个自称是隐官弟子的家伙言语一番,说得请郭竹酒帮个忙,当他跟裴钱之间的和事佬,只要事成,必有厚报。
郭竹酒点头答应了,小事一桩。
她一个脚尖点地,身形向前跃出,在空中递出一只手掌。
裴钱脸色尴尬,动作僵硬地抬起手掌,所以双方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击掌了一次。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钱身后,站在原地不动,背对着裴钱沉声道:“大师姐,卖我一个面子,你与白玄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如何?”
裴钱收起手掌,揉了揉额头:“好的好的。”
郭竹酒走到裴钱身边,开始绕着裴钱兜圈子,最后伸手挡在嘴边,在裴钱耳边小声嘀咕道:“大师姐不小了呢。”
裴钱翻了个白眼。
白玄打定主意,自己以后就跟着郭竹酒混了,什么裴钱……见裴钱又用那个招牌动作斜眼看自己,白玄立即缩了缩脖子,抬头看月。
虽然已经知道郭竹酒来了落魄山,陈平安却没有立即返回,而是让小陌带着周米粒先回,自己单独去往小镇。
走在泥瓶巷中,陈平安没有在自家祖宅门前停步,而是一直走到了顾家祖宅。
曾经有个年轻女子,一家三口住在这儿,爹娘逝世后,就嫁给了个姓顾的外乡人。后来,她克死了男人,成了个寡妇,小镇很多人都说是怪她自己,因为被那个两家宅子离得不远的孤儿害了。早年那个孩子接连死了爹娘,她就该知道轻重的,竟然还敢那么帮忙操持白事,甚至还要守灵。
她带着孩子开始艰难生活后,就又有人说怪话:“等着瞧吧,迟早连你顾家的那根独苗都要被那个姓陈的克死了,早晚的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后退一步,背靠墙壁,望向那座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的老旧宅子。
有次大半夜,当时还没去当窑工学徒,睡眠浅的瘦削少年立即就听到了巷子里边的声音。外边有人似乎脚步匆匆,还摔了一跤,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少年顾不得穿上草鞋就光着脚跑了出去,一摸那孩子的滚烫额头,再摸脉象,少年哪怕只是粗通药理,也知道不妙。他先让那个只知道哭的妇人不要担心,再从妇人手中接过孩子,抱着孩子一路飞奔向杨家铺子,使劲用额头敲杨家铺子的大门,大半夜的没有响应,满头汗水的少年就开始用脚踹。
终于,一个住在后院的老人披衣开门,朝那个踹门震天响的少年劈头盖脸骂道:“没教养的东西,急着投胎?”
可杨爷爷最后还是救下了小鼻涕虫。
后来认识了刘羡阳。
“顾璨是一个打小就性情凉薄的孩子,这个小鼻涕虫,养不熟的。”
这甚至不是外人说的,而是刘羡阳说的。
不过刘羡阳也说,不管如何,顾璨独独对陈平安还是很念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