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平平安安

第 平平安安

此后一路,陈平安都在演练那道剑光遁术,一旦精神不济,就转为更加熟稔轻松的云水身,只是御风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一旦疲惫不堪,就祭出符舟,或是让小陌按住肩头,拖曳远游,前者属于钱看风景,后者纯属赶路,风驰电掣。

清源郡仙游县的小武馆,里边有个逢拳必输徐大侠,帮两个早年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都留了一间屋子,年复一年,亲自收拾得干干净净。还说喝酒一事,每次就俩人,没啥滋味,得三个凑一堆,他要一挑二。

徐远霞的弟子郭淳熙受过情伤,成了个成天浸泡在酒缸里梦游的酒鬼,只是先前与周肥投缘,离乡出门一趟,然后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从一个混吃等死的武馆弟子开始登山修行了。每隔半年,郭淳熙都会寄信回来,跟师父报个平安。

白玄那孩子上次跟着陈平安来做客,死皮赖脸跟武馆求了个客卿头衔。徐远霞也没当真,就当是孩子的玩笑话,答应了。

武馆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门房还是上次那个鸡同鸭讲的年轻人,郭淳熙的弟子。瞧见了陈平安,认得,是馆主祖师的那个江湖朋友。年轻人再没有像上次那么拦路,只说馆主如今在外走镖,还有约莫两天才能回仙游县城。陈平安就与年轻人问了走镖路线,寻了一处街巷僻静处,施展云水身,去找武馆的车队。

隐匿身形,御风远游,在一处寻常渡口的上空,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停下脚步。

深秋时分,大多气象衰落,只是地上渡口那处附近,一年好景,橙黄橘绿时。

小陌瞥了一眼,大致看出真相,好奇问道:“按照山上说法,是那山水精怪依附贵人身边,翻山涉水,好躲着修行劫数?”

陈平安点点头:“差不离了。”

一些个修道有成的鬼物精怪为了避开山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刀兵劫数,就会寻找有福之人,作为避难之所。否则大小城池内有文武庙城隍庙,在外犹有山水神灵,就像山中草寇,岂敢招摇过市?

不过这是心知劫数已至,大难临头,不得已而为之,必须寻一张护身符。有些则是做买卖挣道行了,因为每过一道有神灵把守关隘的山水境地,鬼魅阴灵和山泽精怪之属就可以为自己增添一份无形道气,如同身上揣着一张虚无缥缈的通关文牒,凭空多出了一个钤印盖章。

只是此举也绝不是什么轻松事,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灵不太管事还好,也就疏漏过去了,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祠庙水仙察觉,无异于挑衅,往往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停步,俯瞰渡口,就是为了确定那只鬼物是求活还是求利,若是后者,那就真是命定劫数了。因为鬼物此时还不清楚,郡城的城隍庙已经察觉到它的踪迹了,很快城隍老爷就会赶来兴师问罪,身边还会跟随刚刚返回郡城禀报此事的日游神,以及枷锁将军。而且渡口还有一位河伯已经在岸边守株待兔了。

晌午时分,大日照耀,有个女子撑伞而行,踩着一双绣鞋,紧紧跟在一个进京赶考的士子身后,有意无意,刚好躲在读书人的影子里。

那士子肯定有举人功名,因为身上有那一国礼部颁发的行书,故而身负一丝与京城遥遥牵连的文运。

小陌说道:“公子,那撑伞女鬼在忧心自己是否会牵连那个读书人,还想着自己若是侥幸逃过此劫,就要如何弥补那个书生的阳气损耗,想着找机会庇护他的子孙百年。”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小陌待在身边,确实可以省却不少事。

“小陌啊,我得怨你了,习惯了一起出门游历,以后怎么办?由奢入俭难啊。”

小陌说道:“只要公子不嫌烦,不赶人,小陌可以次次陪伴公子远游。”

陈平安突然有些心中发毛,看了眼小陌。他娘的,难不成仙尉当时并未看错?自己防来防去何等辛苦,何其缜密,结果这种事情也能灯下黑?

小陌笑道:“公子放心,小陌有类似后世道侣身份的女修,只是她们的姿容气度、修行资质,皆不如夫人万一。”

陈平安笑容尴尬:“想啥呢,我怎么会误会小陌。”

小陌善解人意道:“是小陌误会了。”

“小陌,你去拦下城隍爷,可以亮明大骊供奉身份,给他们看一下那块无事牌,渡口这边交给我处置。”

陈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撑伞女鬼身边,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油纸伞,以心声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赶路,算不算有伤天理?身为见不得光的鬼物,随意踩踏阳人的影子,伤人元气于无形,就不怕凭空多出劫数,反受其咎?”

女鬼一张脸庞异常雪白,转头望向那位青衫刀客,惊骇万分,颤声求饶道:“仙师,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师发发善心,只要让奴婢过了这条河,奴婢就会立即离去,仙师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言语之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这里有十六枚神仙钱,是奴婢的全部积蓄了,只求仙师让奴婢留下一枚,好赠予前边的那位恩公。”

她撑着的那把油纸伞已经被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边的书生却浑然不觉,只是向前缓缓行走,等她那双绣鞋离开了书生的影子,霎时间地面滚烫犹如一口油锅,让她在阳间无立锥之地。她容失色,强忍着疼痛,只得抬起一脚,踩在另外一只绣鞋上边。

生死一线间,女鬼下意识抬起眼帘,看了眼前边书生的背影,有些神色恍惚,恋恋不舍,又释然一笑,然后就要啐那狗屁仙师一口,却见那青衫客笑了笑,收起并拢的双指,再轻轻一敲油纸伞。刹那之间,丝丝缕缕的金色丝线如雨水沿着伞面倾泻而下,像是张开了一圈帘幕,让女鬼如坠一处仙家清凉境地。

陈平安递过去一摞黄玺符箓,说道:“过河之后,与那书生报过恩,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一个叫书简湖的地方,找个叫曾掖的修士,说不定你可以在那边修行。这位山上神仙不难找,你到了那边一问便知。要是你不愿远游,就随意了。”

方才生死一线,女鬼也没有杀心和暴虐气息,一点灵光始终未被阴灵天生的戾气遮盖,这就是粹然道心。不然凭借小陌勘验的心弦内容,对错已分,善恶已明,陈平安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女鬼狐疑不定。无缘无故的,一场萍水相逢,对方何必如此施恩?只是再一想,自己这点微末道行,何至于让眼前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测的仙师如此算计陷害,对方莫不是……垂涎自己的美色?

陈平安什么误会都扛得住,独独受不了这等冤枉,气笑道:“赶紧跟随书生过河,少想些有的没的。”

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么了,战战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箓,施了个万福,道谢一声,快步向前,走出几步后,竟然发现自己哪怕没有走在书生的影子中,一样行走无碍,忍不住停步转头问道:“敢问神仙老爷的道号、仙府?”

那个多瞧几眼便有一身书卷气的青衫刀客却是摇头:“不用知道这些有的没的。”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坚定:“奴婢诚心恳请仙师,还是说一说道号。”

只见那人拍了拍腰间狭刀,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既是学某人,与女鬼开了个不是玩笑的玩笑,又是说给那位郡城隍爷听的,因为小陌那块大骊刑部的末等无事牌好像不是特别管用。

陈平安转身朝城隍爷的方向一抱拳,便施展云水身,与小陌继续赶路。

那城隍爷与日游神和枷锁将军两名佐吏恭敬还礼过后,就按下云头来到岸边,让那本该拦路的河伯只管为女鬼放行。

那河伯也是个犟的,即便见着了官场上司,仍然非要问出个缘由才肯让路。

城隍爷心情极好,非但不恼火,反而与河伯说了那位青衫剑仙正是大骊龙州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陈平安,一宗之主,然后调侃道:“天大架子了,竟然能让一位剑仙在此停步,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护送一个女鬼渡河。”

河伯心中得意万分,嘴上却说道:“一位剑仙的境界大过天,也大不过卑职在此恪尽职守的道理。”

城隍呵呵一笑,心道:所以这就是你在这里当河伯,而我在郡城坐镇城隍庙的原因了。

河伯突然问道:“真是那个落魄山的陈剑仙?”

穷嘛,看不起镜水月,买不起山水邸报,山上消息远远不如这位城隍爷灵通。只是在大小酒局上听同僚和上官们经常提起,大骊王朝出了两个四十来岁的年轻剑仙,联手问剑一场,把正阳山的祖师堂都给拆掉了。尤其是其中那个姓陈的,脾气差得很,用剑剁掉了搬山老祖的脑袋。回头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风格,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像啊,莫不是城隍爷看走眼了?

城隍点点头:“作不得假,千真万确。”

河伯埋怨道:“城隍爷哟,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说,我好与陈剑仙讨要一幅墨宝啊。”

城隍爷一瞪眼:“你不早说?!”

河伯不说话了。谁官大谁有理。

小陌继续跟着自家公子御风赶路,问道:“公子以往出门游历,都是这样……”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爱管闲事?”

小陌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好像山下都是些琐碎事。这么说也没错,只是你我的一个停步,些许光阴,相差不过是你陪着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与我被你拽肩赶路的一点区别。可是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就是生死、大道,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都避不开的劫数,是就此天各一方,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陌说道:“公子传道法,小陌受教了。”

陈平安忍了又忍。

小陌说道:“听朱老先生说,落魄山的风气归功于公子的正本清源,以身作则。”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胡说八道,跟我没有一枚铜钱的关系。”

小陌感叹道:“公子真是虚怀若谷。”

山间道路蜿蜒如蛇,崎岖难行,一支车队,皆是矮马。

一个眉发皆白的老人骑马佩刀,与一个年轻道士并驾齐驱。估计是出门在外,老镖师就没怎么刮胡子。

山路拐弯处缓缓走出一个腰间叠双刀的青衫客,笑道:“打劫。”

他身后站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老人哈哈笑道:“山峰,一看就是个不劫财只劫色的,只能委屈你了。”

张山峰笑嘻嘻道:“还是徐大哥你英俊些。你不总说相貌一事,我和陈平安加一起都不够看?”

两人翻身下马,与那人相对而行。

武馆其余镖师只见那个青衫刀客快步而行,举起双手,分别与老馆主和年轻道士握手。他们大多认识此人,姓陈,是老馆主的朋友。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个青衫男子竟然徒步行走,为馆主牵马,有说有笑。

下了山,路过一间客栈,四人坐在一张桌上,馆主破例,不但自己在走镖的时候喝了酒,还准许所有武馆弟子可以饮酒一碗。

奇了怪了,馆主真不怕半路出事情吗?

陈平安端起酒碗抿了口酒,从袖子里摸出一本不厚的集子,笑眯眯道:“翻翻看?”

徐远霞擦了擦嘴角,定睛一看,赶紧擦了擦袖子,这才拿起。是一本苏子词集。

自己上次在酒桌上提及此事,陈平安这小子就开始吹牛皮不打草稿,说可以帮自己讨要一本有苏子题名的词集,甚至还可以帮自己的那部山水游记作序。

徐远霞小心翼翼翻开一看,果真有苏子的题名,还有一方私人印章,以及一句“粗缯大布裹生涯,赠大髯游侠徐远霞”,再加上年月落款。

徐远霞满脸涨红,收入怀中,哈哈笑道:“臭小子模仿字迹还挺像,我就当是真的了。”

陈平安端起酒碗,道:“帮你撰写序文一事,苏子也答应了。就等你写完,我再帮忙将手稿寄给苏子了。”

徐远霞一脸怀疑。

张山峰开始拱火:“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我们陈大爷敬个酒?”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还有一幅苏子的字帖,不过这趟出门忘了带在身上,如果想要,自己去落魄山拿。”

徐远霞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你小子可以啊,就说了三句话,已经吹了三个牛皮。”

其实这些日子,徐远霞时不时就去武馆附近的那座仙家山头闲逛,问些山上事。所以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中土文庙议事,老人都是知道的。他每次都是缓缓登山,匆匆下山,回到家中,喝过了酒,醉醺醺睡去。

徐远霞提起酒碗,跟陈平安重重磕碰一下,笑道:“要是忙,就不用跟我们回仙游县了,不差几顿酒,正事要紧。”

陈平安嗤笑道:“少跟我装豪迈啊,我要真走了,你不得在张真人面前骂死我。”

张山峰微笑点头。如今自己是观海境的神仙了,在酒桌上被称呼一声“真人”,不过分。

徐远霞刚转头望向那个黄帽青年就后悔了。果然,那个负责倒酒的家伙已经自顾自点头,只说了一句“我走一个”,就一饮而尽。

但凡被敬酒,小陌都是二话不说一口喝完。几次过后,徐远霞和张山峰就都不敢怎么敬了。怎知,只要有那视线交汇,也会被小陌当作劝酒,还是一口闷了。

酒桌上就怕这种英雄啊,酒品很好,结果酒量比酒品还好。何况小陌还极有分寸,次次都让徐大侠意思一下就成,要是徐远霞一口喝完,小陌就给自己再倒两大碗,让徐远霞敬酒也不是,喝酒也不是,每次在小陌这边只能真的随意了,总之就是……挺开心的。所以徐远霞其实没怎么多喝,就是举起酒碗的次数不少,一来二去,反正就像是一场开怀痛饮了。

此后一路,徐远霞跟沿途官府、驿站或是江湖门派打点关系,偶尔也会历练弟子。得知陈平安这家伙竟然都要去桐叶洲创建下宗了,就忍不住让陈平安赶紧滚蛋。

陈平安都懒得搭理他,坐在马背上,双手笼袖,肩头摇晃,腰叠双刀,只是优哉游哉地跟张山峰随便闲聊。

不知为何,小陌总觉得现在的公子跟在落魄山上判若两人,会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喝着小酒,偶尔吹着口哨,好像是支乡谣的调子。

到了仙游县城的武馆,小陌越发大开眼界:竟然是自家公子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

徐远霞就双臂环胸,斜靠灶房门,笑看着两个老朋友和一个新朋友忙碌来忙碌去。

今天喝酒,只算小酌。

到了张山峰的屋子,陈平安一步抢先,翻开一本书,带画的,啧啧不已。

张山峰埋怨道:“徐大哥,我一个道士,你在桌上放这些书,到底几个意思?!”

徐远霞呵呵一笑:“约莫是书本长脚,自己偷偷摸进来的,与我无关。”

晚上还有一顿夜宵,徐远霞拉着三人离开武馆,找了个开在陋巷里边的小馆子。这顿酒陈平安跟张山峰敞开了喝,就像起了内讧。

第二天拂晓时分,陈平安揉了揉额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武馆。

起床后,推开门走出去,没走几步路,就发现小陌蹲在演武场旁边的台阶上,看徐远霞教徒子徒孙们练拳走桩。

张山峰这个傻了吧唧的,竟然端着一碗酒水在旁,用喝酒来解酒还魂呢。

徐远霞朝陈平安招手道:“过来,教几手拳桩拳招。”

武馆弟子们齐刷刷望向那个被馆主说得很玄乎的陈公子。白簪青衫,脚踩一双千层底黑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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