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道簪

关翳然双臂环胸:“陈剑仙大概忘了我们户部还有个肥得流油的砚务署?”

陈平安笑呵呵道:“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赶紧的,自罚一杯。”

关翳然啧啧道:“喜欢倒打一耙是吧?”

一盘盘菜肴端上桌,关翳然负责倒酒,多是些闲聊。荆宽话不多,但是酒没少喝。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是个好建议。回头我就跟云窟姜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买下那座砚山的百年开采权,你们户部不是正好有个砚务署吗?”

“劝你别挣这钱,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绕不开的砚务署。那边有个龟孙子,挣起钱来,心很凶。”关翳然摇头道,“这砚务署听上去是个清水衙门,其实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荆郎中那是眼红得很。如果不是那个王八蛋管事,我还真想要找点门路,试试看能否分一杯羹。”

荆宽笑了笑,没说什么。

关翳然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约莫是话赶话,突然开始骂骂咧咧:“那小子,还字龙驹呢,就是头猪崽子!管着外地砚石的采购,山上山下,伸手很长。撑不死他!平时说话口气还大,真当自己是上柱国姓氏了?老子就纳闷了,说起来,他爹,哪怕再往上推几代人,当官都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怎么轮到那小子,就开始猪油蒙心了?挣起钱来,那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荆宽微笑道:“他到了你面前,说话还是很客气的。”

在京城,风气再好的衙门也总会有那么几颗苍蝇屎的,做事不地道,为人不讲究。用关翳然这帮人的说法,就是不要脸皮。

意迟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儿街的将种子弟,第一等的,要么像关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这样,被家族丢到地方上为官,靠着祖荫捞个官场起步,但是能够凭借自己的真本事站稳脚跟,步步高升,前途似锦。不然就是像刘洵美这种早早投军入伍的,在刀林剑雨、死人堆里边摸爬滚打,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边,靠着实打实的军功上位。像关翳然,投身边军,担任过多年的随军修士,又转任大渎督造官,更是异类中的异类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官场老人为关翳然如今只戴那么点大的官帽子一事打抱不平。

次一等的也能当官,不过官当得不大,而且以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举还是家族恩荫,都能够在衙门里边站稳脚跟。

第三等的,不务正业,却也算安分守己,至少不给家族闯祸。

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只要是能跟败家沾上点关系的,绝不含糊。游手好闲,喜欢跟人争风吃醋,屁本事没有,架子比天大。

关翳然呸了一声:“那是对我的姓氏客气,你看他遇到你,客气不客气?有没有拿正眼瞧你?”

荆宽说道:“还好吧。”

关翳然笑望向陈平安,再抬手指了指荆宽:“瞧瞧,听听,说话是滴水不漏,领教了吧?年纪不大,就已经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这家伙要是不前途似锦就没天理了。”

陈平安笑道:“说话如何无所谓,只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没问题;只要酒品没问题,人品就肯定没问题。”

关翳然深以为然:“倒也是。”

于是荆宽就又得喝酒了。

关翳然憋着笑:让你荆宽也好好领教一下陈账房的劝酒功夫。他娘的,当年在书简湖,那真是环环相扣啊,被请入酒瓮而不自知。

关翳然冷不丁说道:“荆宽有可能外放了。”

荆宽立即摇头道:“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说它做什么?”

关翳然翻白眼道:“放你的屁。端着,你小子就给我继续端着吧,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还跟我在这边没一撇呢。咱们衙门里边,我关翳然说在吏部没有熟人,谁敢说自己有?”

荆宽有些无奈。关翳然这家伙是真的喝高了,不然这种话,说得很不合适。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关翳然把自己和陈平安都当成了自己人。

大骊官场,谁不知道吏部姓关呢?既然吏部都姓关了,关氏的门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关键是先帝和当今天子对此都毫无芥蒂,毕竟关老爷子是早年为数不多敢当面跟崔国师顶嘴的官员。等到关翳然卸任大渎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部或兵部,而是在最讨人嫌的户部任职,这在官场上,别说升迁,连平调都不算,是实打实的贬谪了。

陈平安点点头,举起酒杯笑道:“预祝郎中大人外出为官造福一方,当个名副其实视民如子的父母官。”

荆宽原本担心关翳然会说更多内幕,所幸他点到即止,看来还是没有真正喝高。

前不久,户部左侍郎喊荆宽过去问话,虽然没有明确的意向,可荆宽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要离京为官了,而且尚书大人对自己也算器重。

不过到底去哪里,荆宽倒有数个猜测,等到关翳然故意在陈山主面前提及此事,荆宽就开始有几分确定了,自己外放为官、担任郡守的地方,十有八九,距离龙州不会太远,甚至说不定就是在那个“辖境”包括落魄山和披云山的龙州!

天时地利人和,荆宽尚未出京担任地方官,就已经全有了。

在龙州为官,在大骊官场上被公认既是天大的风险,又是莫大的机遇。下场不好的,像吴鸢;下场好的,像傅玉。

一顿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其实到后来,陈平安就没怎么劝酒了,都是关翳然跟荆宽在酒桌上内讧。

两位户部郎官走出酒楼后,摇摇晃晃,相互搀扶着走在菖蒲河边。

看着那个脚步沉稳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荆宽羡慕不已:不愧是剑仙,酒量真好。

凉风一吹,酒气消散几分,荆宽轻声道:“谢了。”

关翳然打着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几件好事。”

“在地方为官,不比在京城。这里衙门多、规矩重,界限分明,谁当官都大致心里有数。只说我们那边的南薰坊,一个郎中算什么?只是到了外边,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无,可做可不做,可聪明可糊涂,可点头可摇头,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说来说去,都要你自己看着办了。”

“荆宽,我家太爷爷曾经说过,当个问心无愧的清官不容易,既当清官又做好官只会更难。什么叫当了个好官?就是得心里边一直觉得难受。”

两人走到拱桥上,关翳然一个踉跄,赶紧快步跑到桥栏杆那边,对着菖蒲河就是一阵吐。原本轻轻拍着他后背的荆宽估摸着是被连累了,结果也蓦然一个翻江倒海,就跟着他一起趴在了栏杆上。

最后两人好不容易都消停了,转身坐在地上,背靠着拱桥栏杆,相视一笑。

陈平安沿着一条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

今天这场酒局,陈平安没有带上小陌,只是让他在菖蒲河随便逛逛。

小陌闲来无事,就在路边摊买了几盏荷灯放入河中,然后就跟着河灯慢慢挪步。

他发现自己几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乡人的区别,前者身上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刚悍之气,年纪越小越明显,外乡人哪怕衣衫华贵,行动间还是有几分束手束脚。

小陌站在菖蒲河畔,看着那条河水。

竹篮打水,捞起千古吟月诗。

马蹄震地,溅出百年边塞曲。

他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年之前的那场偶然相逢。

那个存在,双手笼袖,看着人间,从本该只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飞升台,“大逆不道”,独自缓缓而下。

天下。这个词汇,在那一刻,不是名词,就像是个动词。

可能是见着了坐在飞升台不远处的小陌,那个存在便与小陌对视一眼,然后笑着伸手出袖……

今夜此时,陈平安走在河边,朝不远处的小陌招招手。

今夜的酒水没有白喝,关翳然是一个为官极守规矩的人,所以先前提及那个在砚务署瞎捣鼓的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无心之语,不是酒桌上的话赶话,而是在提醒陈平安,与同乡董水井打声招呼,以后做买卖得多加小心,他已经被一小撮眼红他生意的京师权贵子弟盯上了。

不是说户部砚务署那个都不是上柱国姓氏的家伙真能让董水井伤筋动骨,其实他连与董半城真正掰手腕的资格都没有,但是京城不少纨绔子弟也有自己的小山头,喜欢抱团,同气连枝,在京城内可能一个个当缩头乌龟,但是只要出了京城,到了地方,甭管是山上山下,还是官场和生意场,都横得很。一旦董水井被合伙针对,终究是个不小的麻烦。当然,这与董水井的关起门来闷头挣钱,诸多大骊官场的人脉始终不显也有一定的关系,让人觉得他是颗软柿子。

世道就是这么复杂,可能谁恪守规矩,遭不住别人犯浑。就像在这菖蒲边,一个人规规矩矩走着,然后有酒鬼歪歪扭扭撞来,让路都不行,躲都躲不掉。

小陌压抑下心中那股别扭至极的心境起伏,以心声说道:“公子,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方才偷偷打量了公子两次,是个仙人,跟陆老前辈一样,不过更能打些。我本来是想等到第三次就去把他揪出来的,但是他很谨慎,好像预先察觉到我的意图了。公子说得对,果然这些算卦的,得加个境界看待。”

陈平安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跌境之后,就很难占据先手了。

一位仙人境的道门中人?不可能是神诰宗的大天君祁真,俱芦洲的谢实就更不可能了。那么,是某个路过宝瓶洲的奇人异士,还是那个陆沉的嫡传弟子?此人在旧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化名曹溶。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观高人辈出,会是宝瓶洲的下一座宗门。

曹溶曾经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异彩,祭出一本总计八幅的山水鸟册,结阵护住整座老龙城。

这八幅山水鸟册上的印章都大有来头:白玉京大掌教的“道经师”,二掌教余斗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三掌教陆沉的“石至如今”,大玄都观孙道长的“又见桃”,符箓于玄的“一鸣惊人”,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的“雏凤”,趴地峰火龙真人的“叽叽喳喳叫不停”,以及大骊国师崔瀺的“白眼”。

一个中年道人出现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正是曹溶。他没有施展障眼法,显得很有诚意。

曹溶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问:“敢问隐官,贫道师尊如今可好,是否已经返回白玉京?”

陈平安抱拳还礼:“晚辈见过曹仙君。如果没有意外,陆掌教暂时还没有返回青冥天下,可能要走一趟桂岛和云霞山,曹仙君可以去云霞山等,见面机会更大。”

曹溶苦笑道:“师尊不愿主动找我的话,我就肯定见不着师尊的面了。”

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看来陆道友收徒弟的本事似乎还不错,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就让自家公子十分敬重,眼前这个,道法也不算太低。

曹溶笑问道:“隐官,这位高人是?”

小陌给了对方一个道门稽首:“道号喜烛。曹仙君与陆道友一般,喊我小陌即可。”

曹溶心一紧,打了个稽首:“见过喜烛前辈。”

此人所谓的陆道友,自然是自己的师尊了。

先前两次施展掌观山河,第一次没有任何异样,陈平安显然并不知晓自己在远处窥探。第二次,一个瞬间,就让曹溶没来由心弦紧绷,如临大敌。仍然不是来自陈平安,而是在菖蒲河别处牵动的细微变化。曹溶赶紧破例为自己推衍一卦,结果卦象惊人。眼前这个没有丝毫高人气象的“年轻”修士,不出意外,是位浩然山巅的不知名飞升境。难道是中土文庙暗中派遣给陈平安的护道人?

曹溶今夜现身,本就为询问师尊陆沉的去向,没什么深意,故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与陈平安和那位喜烛前辈告辞离去。

小陌突然出声笑道:“曹仙君,容我多嘴一句,交情归交情,规矩归规矩。类似事情,下不为例。”

曹溶轻轻点头。

等到曹溶远去,小陌问道:“公子,我刚才那番话会不会过于不讲情面了,还有那倚老卖老的嫌疑?”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会,很有世外仙气,极具高人风度。”

今夜的仙人曹溶,还有之前在桐叶洲遇见的剑术裴旻,这些山巅的奇人异士,是越见越多了。

陈平安散去一身酒气,还拍了拍袖子。

小陌照做了,然后问道:“又是京城酒局的习俗?”

陈平安点点头,斩钉截铁道:“当然!”

他们在一座拱桥上停下脚步。菖蒲河上忽来微风,水生鳞甲,金光潋滟。

小陌问道:“公子,有心事?”

陈平安伸手按住栏杆:“在估算若在这边开家酒楼,一年下来能挣多少银子。”

小陌哑然失笑。

桂岛的圭脉小院,春露圃的玉莹崖和蚍蜉铺子,还有只用八十枚谷雨钱就买下的龙宫洞天凫水岛。此外,姜尚真在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曾经拨划出五座岛屿给落魄山当飞地,只不过暂时挂在曾掖名下。大骊礼部当然是有秘密录档的,所以落魄山随时可以收入囊中——如今的陈平安,可谓私产颇多。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这个黄帽青鞋的“随从”,打趣道:“回头我送你一根行山杖和一只竹箱,出门在外,就更像个负笈游学的文弱书生了。”

小陌点头道:“那小陌就当真了,若是公子不小心忘记此事,小陌会厚着脸皮提醒公子的。”

陈平安说道:“当年仰止被重返浩然的柳七以术法阻拦归路,未能逃入归墟通道,如今她好像被文庙禁足在一处传说是昔年道祖炼丹炉的火山群中,以后如果有机会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可以带你去找她聊几句。”

小陌想了想,抬手按了按帽子:“其实与仰止没什么可以叙旧的,倒是那个朱厌确实惹人厌,看似言行莽撞,实则精明算计,当年小陌几个相对性情耿直的旧友都曾在朱厌手上吃过亏,苦头还不小,所以这次小陌醒来,原本打算回到大地后先尽量收拢六洞旧部,再找朱厌问剑一场,顺便拉上俩朋友观战。”

说是问剑,当然是一场围殴,好做掉朱厌,不然小陌何必拉上两位旧友。如果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被白泽或是托月山出手阻拦,救下了朱厌,那就下次再找机会。

大概这就是蛮荒天下巅峰王座独有的行事风格,那份桀骜不驯是刻在骨子里的。

陈平安笑道:“搬山老祖一挑三,何等英雄气概。”

小陌听到这个说法,佩服不已。果然还是自家公子学问高,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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