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说道:“小陌,我们去趟地支一脉修士的仙家客栈。”
小陌点头道:“如此正好,我可以与那位掌柜姑娘道一声谢,送她一件昨夜编织好的法袍。公子,此事是否合适?”
陈平安说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个送礼人,没什么不合适的。对方收不收,反正你都合适。”
此次大骊京城之行,最重要的本命瓷之事已了,还有个意外之喜,就是被自己顺藤摸瓜揪出了一个中土陆氏老祖陆尾。还是那句家乡老话,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等宁姚闭关结束,陈平安就会离开京城,只是有些事还得收尾,比如九境武夫周海镜。她加入地支一脉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现在犹豫只是出于一贯的谨慎,只要她还想要与身为大骊头等供奉的鱼虹寻仇,并且是那种大快人心的报仇雪恨,她就一定会加入地支一脉,为自己寻找一块比刑部头等无事牌更大的护身符。
第二件事,这次返回大骊京城,刘袈跟自己讨要了两方印章,指明印文内容得是“剑仙”和“国手”。
那位天水赵氏家主,一国馆阁体的缔造者,当之无愧的帖学宗师,送给了“刘袈”足足两只书画筒的字帖,有二十二幅之多,尤其是那幅《元嘉青衣帖》,让人叹为观止。而陈平安不过是回礼两方印章,这样的投桃报李,确实多多益善。
宁姚还在闭关,陈平安就不去隔壁屋子篆刻了,担心让她分心。可要是在人云亦云楼做此事,陈平安还真有点别扭,不是贻笑大方是什么?毕竟师兄崔瀺的书法造诣是那浩然锦绣三事之一,举世皆知。
所以,只有在仙家客栈做此事才最合适。大骊京城有七八家此类供练气士下榻歇脚的客栈,但陈平安可以打包票,改艳的那家肯定是生意最冷清的,没有之一。
小陌率先走到张贴有两尊等人高彩绘门神的大门外,轻轻叩响那枚通体镏金的兽首衔环,慢敲三下过后,等了半天,改艳才姗姗走出。
当初陈平安第一次来此,这只画师女鬼给了他一个不小的下马威。
今夜改艳瞧见了陈平安,明明是鬼见人,可她就跟人见鬼一般。
陈平安调侃道:“改艳掌柜真是一如既往地勤俭持家,连给自家客栈请个门房的钱都舍不得出,难怪生意这么好。”
改艳笑容牵强:“回陈山主的话,其实客栈一直在找人,就是没找着中意的人选。”
这还真不是改艳胡诌,关于客栈门房和侍女一事,她跟韩昼锦还有余瑜是有过商议的。韩昼锦的意思是,找些模样过得去的女练气士即可,只要手脚伶俐,性情温婉不惹事,就不用太计较她们的相貌如何,余瑜却说要找些妖艳女子来。最后双方也没争出个结果,此事就暂时搁置了。
改艳带着两人来到一处闲置庭院,其间小陌送给改艳一件法袍,装在一节袖珍青竹筒内。改艳眼馋得很,二话不说就收下了,半点不客气推脱。
陈平安的本意是找到宋续或苟存,让他们转告其余修士,反正拢共也没几句话。不承想地支一脉的九位修士很快就齐聚一处,像葛岭和后觉就是临时得到消息,分别从京师道录院和译经局匆匆赶来。至于袁化境几个,都是各自离开客栈里边的螺蛳道场,而且到了这儿,一个个望向陈平安的眼神都有点怪。因为客栈在白天刚刚得到了一份来自日坠渡口的机密谍报,说蛮荒天下出现了两桩名副其实的天大变故。一桩是历经万年,继陈清都、龙君和观照三位剑修之后,剑气长城再次问剑还礼托月山,最终整座托月山荡然无存,如过眼云烟。另一桩则是继董三更拽月坠落人间之后,更有一轮明月皓彩被数位剑仙合力搬迁到青冥天下,使得如今蛮荒天下的天上仅剩一轮月。
余瑜小心翼翼问道:“陈先生,是的吧?”
一向胆大包天的少女,用了个含糊其词的说法。
按照大骊谍报的说法,好像天底下同时出现了两个陈平安,浩然和蛮荒各一个。关键是两人境界都极高,还是高得不能再高的那种,按照钦天监的推断,可能是传说中的十四境……唯一的区别就是头戴莲冠的那个道人陈平安背剑,联手数位剑仙深入蛮荒腹地,而单独一人南下游历宝瓶洲各地的那个青衫剑仙反而不背剑。
陈平安问道:“什么?”
余瑜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微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随后他开门见山:“今天来,是跟你们说三件事。”
“第一,规矩照旧。只要是在崔师兄制定的规矩之内,我不会过多干涉你们的修行,更不会对你们在外行事指手画脚。但是如果谁愿意飞剑传信霁色峰,与落魄山请教修行事,欢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二,约莫每过十年,我会跟礼、刑两部讨要一份履历、收支,勘验你们的修行成果。等谁跻身了玉璞境,就可以破例不在考评之列。”
“最后,前两者作不作数,我说了算。”
九名地支修士都无异议。再天之骄子,再心高气傲,在这位曾经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存在面前,也实在是不值一提。就像那个胜负心极重的袁化境,如今都已经完全没有了与陈平安掰手腕的心气。
陈平安说自己只是在这儿逗留片刻,让他们各回各处继续修行。
至于那个始终面带微笑站在陈平安身后的年轻修士,谁都看不出道行深浅,也没谁敢随便探究,只能根据今天刑部传来的山水情报得知此人道号喜烛,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任记名供奉,前不久跟随陈平安一起去了趟皇宫。听改艳说,昨夜陌生还来了趟客栈,自称是陈平安的随从,折算神仙钱之外,还讨要了一袋金瓜子——又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的怪人怪事。
落魄山中多神异,底蕴深不见底,如今已经是宝瓶洲山上的一个共识了。
就像那个名叫周米粒的护山供奉,在那场观礼中,好像就只有她藏掖了修为境界,不显山不露水得可怕了。所以那个“小姑娘”的境界到底有多高,众说纷纭,有说是玉璞境打底的,也有猜测是一位仙人的。地仙?是眼瞎,还是脑子进水了?在那武学宗师、元婴修士都不甚值钱的落魄山,镇得住?当得起护山供奉?再说了,当时那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还有姓周的首席供奉,面对这位右护法,明显都极为礼敬。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从咫尺物中取出两方素章——当年在剑气长城跟晏琢合伙做买卖,还留下不少石质印材——再祭出一把恨剑山仿造的剑仙飞剑咳雷。至于那把仿古翠的松针飞剑,已经被裴旻硬生生以双指捏碎。
陈平安以咳雷作刀,开始篆刻边款,正是《元嘉青衣帖》的内容,最后才是底款“剑仙”二字。至于底款“国手”的第二方印章,边款则是天水赵氏家训中的数语,最让陈平安心仪的是那“气象宜清宜高,学问宜深宜远,立身宜刚宜诚,颜色宜柔宜庄”。两方印章的边款末尾又分别落款“陈十一”和“落魄山陈平安”。
收起飞剑咳雷,陈平安双手各持印章,低头轻轻呵了口气,吹散印文缝隙间的些许碎屑粉尘,抬头笑道:“这就叫一文不值,万金不卖。”
小陌说道:“公子过谦了。”
将两方印章收入袖中,陈平安取出一支白玉灵芝,见小陌好奇打量那两行铭文,就干脆递给他,笑着解释:“先前赶来,我施展的身法就学自这支白玉灵芝的旧主人。”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小陌见那铭文寓意极美,称赞不已。送给自家公子,真是绝配。如此送礼,才算境界。所以那位出手阔绰的仙师,将来有机会必须见上一见。
陈平安学自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云水身,道意源于竹密不妨水,山高无碍云。
云杪还有一门压箱底的神通术法,在山上有那“水精境界”的美誉,自成小天地,相当不俗。
身负陆沉十四境修为的时候,在宝瓶洲四处游历的陈平安可半点没闲着,物尽其用,从心湖书楼翻检出几幅与云杪斗法的光阴画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道推衍,演化此法,与云杪自创的水精境界已经有几分神似,此事比起倒推龙虎山天师府秘传的那座雷局要简单多了。
鸳鸯渚一场河上斗法过后,疑神疑鬼的仙人云杪因为收到了一封陈平安的密信,很快就毕恭毕敬回信一封,将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寄来功德林。将来游历中土神洲的时候,陈平安要是与谁起了冲突,诚心诚意来一句“我不是云杪”,估计都没有人相信。
小陌将灵芝归还陈平安,陈平安用它轻轻敲打着手心。
等到下宗选址完毕,就闭关修行一段时日,争取重返元婴境和止境归真一层,之后就可以拉着刘景龙一起游历浩然天下。路线差不多是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婆娑洲,然后再去扶摇洲,一路北上金甲洲、流霞洲。
俱芦洲除了北方地界,陈平安其实已经熟门熟路了。而皑皑洲,财神爷刘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庙,自己都是要去做客的。中土神洲需要主动拜访或是沿途游览的地方就更多了,龙虎山天师府、符箓于玄的老坑福地、竹海洞天青神山、曹慈所在的大端王朝、郁泮水当那太上皇的玄密王朝……更别提《山海志》和《山海志补志》两本神仙书记载的众多形胜之地。
陈平安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夜幕中光亮一闪,有个修道之人似乎在御风远遁,一道剑光紧随其后,瞬间拉扯出一道长达百丈的金色闪电。
练气士仓皇逃遁,数次更改路线轨迹,仍是被那根如影随形的金色绳索裹住脚踝,然后狠狠拽向地面。
逃的,追的,都不是地仙修士。
剑光与练气士一同坠落处,离客栈约莫只有一里路程。陈平安笑道:“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热闹好了。”
在这规矩森严的大骊京城,能够御风悬空的,除了大骊宋氏的皇室供奉,就只有在大骊刑部录档的无事牌主人了。就算是自己,都还得拿上一块刑部的末等无事牌装装样子。是谁人这么大胆?
陈平安与小陌一同挪步,缩地山河,来到剑光坠地处。
大骊京城占地极大,客栈这儿属于既不富也不贵的地界,只比周海镜在京城的落脚处稍好几分。
大街上好像有人打群架,乌泱泱两大帮子人对峙,瞧着都是江湖中人,不像是撂完狠话就去一桌喝酒的,而是要动真格了。两拨人加一起,即便不算那些偷偷夹杂在看客人流里边的暗桩,也得有一百四五十号人。
陈平安蹲在一处宅子外墙的墙头,缩着双肩,双手笼袖,就像个庄稼汉在看田地。
小陌坐在一旁,发现附近街巷来看热闹的人不少,也是半点不怕事的,非但没有关起门来躲是非,反而一窝蜂拥来。因为那个远遁练气士被剑光拉拽回地面产生的坠地声响不小,再加上两伙人在街上对峙,闹哄哄的,附近宅院屋舍里边就是已经睡觉休歇的人都得被吵醒。
大街中央,祭出飞剑之人是个身材矮小的锦衣老者,一手负后,双指掐诀,轻轻摇晃。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老神在在的。
老人头发稀疏,就像一块没抢着渠水的干涸田地,唯有杂草几棵,相互间离着还远,只是比起秋收后的稻田还是要略好几分。
因为老剑仙没有收起飞剑,所以飞剑所化的那道金光依旧裹缠着对方的脚踝,随着老人并拢手指的晃动,对方的脚踝处剑气横生。那个被剑光拘禁起来的年轻修士面露痛苦神色,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但也没有求饶,只是狠狠盯着老人。
小陌瞥了眼街上两拨人,问道:“公子,大半夜的,如此寻衅扰民,京城衙门就不管管?”
至于这场仙师斗法,肯定是犯禁无疑了,就是不知道事后衙门如何处置。
陈平安轻声道:“只要不闹出命案,不是什么械斗,双方干架都是赤手空拳的,官府多半会睁只眼闭只眼。一国京师往往是鱼龙混杂之地,江湖门派、武馆镖局、银庄票号、漕帮、车马行,甚至是小偷毛贼,都各有各的祖师爷、山头门派、分支堂号。我之前听刘掌柜说了个趣闻,说京城有个掌握着三十七条京师粪道的家伙,挣的钱比在菖蒲河开酒楼都要多。”
当然,也有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少年意气,恃其刚悍,一贯视官府律例如无物,以多吃几顿牢饭作为江湖资历。
陈平安说道:“小陌,帮我听听看那位老剑仙的心声言语。”
小陌点点头。
被束缚住的年轻修士气得脸色铁青:“栽赃嫁祸,手段下作!”
老剑修朗声笑道:“若有冤屈,你小子跑什么?刑部衙门还会冤枉了你?分明是做贼心虚。身为修道之人,在京城上空擅自御风可是一等一的犯禁,何苦来哉?又不是不能坐下来慢慢聊,范帮主是最讲道理的人。”
同时以心声言语道:“就怕你小子不跑,若非如此,老子还真没办法将你如何。小王八蛋,老子今夜将你留下,即便事后礼部定罪,刑部追责,比起你,还是要好上不少的。”
睁眼说瞎话,聪明人说傻话。
那场战事结束后,大骊王朝对山上仙家依旧管得很严,可对江湖事和武林中人却特别网开一面,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京城大小衙门是不太管的,所以大骊的江湖门派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大骊陪都以南的各国游侠与商贾一同纷纷北上。
察觉到小陌转头望来的探询视线,陈平安神色淡然说道:“人之好坏跟事之对错容易混淆起来,大骊王朝的律例一向对事不对人。”
正说着,来了一帮附近武馆的青壮男子。武馆规矩重,有夜禁,师父还不允许他们在外边生事,就只能偷摸出来凑热闹。此刻抬头见那墙头上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其中一个孔武有力的年轻汉子问道:“兄弟,这地儿?”
陈平安往边上挪了挪,空出些地盘,笑道:“就我们俩,你们随意。”
武馆来人一个个朝着墙头快步前冲,高高跃起,双手攀住墙头,再一个猛然提气,就到了墙头。
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江湖门派纷争,只是弯来扭去的,不知怎么就扯上了这帮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就像饺子轮番下锅,机会难得。
那汉子低声问道:“兄弟也是练家子?”
这人看着呼吸沉稳,有那么股气。当然了,能爬上这堵高墙,就绝不会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陈平安笑道:“练过几天拳脚功夫,会点技击之术。家里边是做买卖的,需要经常走南闯北,有点把式傍身,安稳些。”
那汉子身边蹲着个青年武师,听了这话偷偷翻白眼:还技击之术,定是个读过几本破书的富家公子哥了,穷学文富习武嘛。
汉子继续问道:“这位兄弟可曾听说过扬远武馆?我们吴馆主虽说年纪不大,但是在京畿一带的江湖上却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陈平安说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不管馆主是否好汉,反正武馆肯定缺钱,不然不至于路上随便见着个人就要拉拢入伙,当那冤大头的钱袋子。
江湖门派需要金主,其实跟山水神灵的祠庙需要大香客差不多。
看那人貌似兴致缺缺,汉子犹不死心:“大兄弟,绰号六臂神拳的大侠司徒秋亭总听说过吧?那可是一位名动大骊的武学宗师,是京城北边一带的扛把子,一些个官府摆不平的事,都得找他老人家出面……我们馆主跟司徒大侠经常喝酒的。”
陈平安点点头,还真听说过。其实对方年纪不算老,就是从开山大弟子那边得了一笔药钱的纯粹武夫。也不知道这位六臂神拳大侠是怎么想的,好像还将那袋子钱供奉起来了。要是以裴钱小时候的脾气,这位大侠下场堪忧。
不过一位金身境武夫,混江湖,确实很够了。想当年自己误入藕福地时,种夫子和磨刀人刘宗都还未能跻身金身境。当然,这是老观主有意为之,也与福地的大道无形压制有关。
汉子问道:“兄弟是外地人吧?”
陈平安双手出袖,转头抱拳笑道:“老哥好眼光,确实是外乡人,小地方来的,姓曹名沫,相濡以沫的沫。”
汉子点点头,不懂装懂。字不晓得,反正不耽误称呼。
陈平安笑着补了一句:“唾沫的沫。”
街上走出一个英俊公子哥,双指拧酒壶,醉醺醺的,披了件鹤氅,醉眼蒙眬。
汉子眼睛一亮:“曹老弟,咱们京城藏龙卧虎啊,有那武学一道登峰造极的一帮老宗师不说,出手便有雷霆万钧之势,半点不输山上神仙,还有四大美人以及四大年轻高手,个个天赋异禀,是那学武的天纵奇才。比如眼前这个,就是年轻高手之一,与曹老弟一样,都是外乡人,在京城不过三五年就闯出了恁大名头,据说经常出入篪儿街呢。”
练气士眼中只有山上,武林中人眼里只有江湖。
墙头上一个武馆少年扭了扭屁股,结果崩出个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