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道簪

第 道簪

大骊京城,清晨时分,鸿胪寺序班荀趣再次来到人云亦云楼,又为陈先生送来一些朝廷六部衙门的邸报。

陈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后,发现宁姚还在客栈屋内闭关,就在书楼看了一宿的书。小陌则悬挂那块无事牌,再施展障眼法,随便逛了一趟灯火如昼的京城,返回小巷后,就待在外边的院子里,编织了几件青衣法袍,担心跟着公子到了落魄山,见面礼准备得不够。

陈平安带着小陌走出巷子,去见荀趣。

荀趣发现今天陈先生身边多出了个年轻的随从,只知道对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一个瞧着很亲善随和的山上仙师。

陈平安将邸报收入袖中,按照约定,要与荀趣去逛一处京城著名的游览胜地。

一行人徒步来到一里多长的两侧街道,善本书籍、历代字画、笔墨纸砚、奇珍古玩,无所不有。

这里以前是一处官窑,专门为大内烧造琉璃瓦、青金砖。如今在这条街上,两三百年的老店铺比比皆是。这就有一点好,都讲究回头客,谁都不愿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难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赝品假货极少。这处京师雅游之地,说到底,就是兜里没点钱、腰包不够鼓的来了就只能干瞪眼,注定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陈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买下那三本心仪书籍,皆是纸如白玉,可算善本。陈平安最后送给荀趣六本书,其中三本记在鸿胪寺账上,约莫二百八十两银子,另外三本是陈平安自掏腰包,送给这位与曹晴朗是科场同年的年轻官员。

在返回人云亦云楼途中,荀趣犹豫又犹豫,还是以心声问道:“陈先生就不好奇我为何是一个修道之人?”

当然,以陈先生的修为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此事了。

陈平安笑道:“各自福缘,不必深究。”

三十来岁的观海境,其实境界不低了。在以前的宝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

陈平安忍住笑问道:“你难道不知道曹晴朗与你是同道中人?”

荀趣呆滞无言,摇头道:“一直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说道:“也好,以后你们再重逢,就可以多出个话题了,聊聊修行事。”

荀趣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好家伙,跟我装穷!”

见陈先生投来的眼神玩味的视线,荀趣有些难为情:“陈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样,我是真穷,打小就留不住钱的那种。”

陈平安打趣道:“说到底你还是官员身份居多,文章憎命达,没钱好啊,以后妙笔生,顺便当个大官,将来我再来京城,也有个官场靠山了。”

荀趣哑然。

不像好友曹晴朗,荀趣虽然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名次很低,所以官场起步就低,不然也不会被丢到鸿胪寺这个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门当差。

荀趣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当什么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陈先生这边,管用?

荀趣再次犹豫许久:“我的师父说他很早就认识陈先生了。”

陈平安笑道:“能不能问问是哪位高人?”

荀趣说道:“师父是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陈平安立即恍然:原来如此。

大骊官场的众多郎官里边,以三个衙门的最为权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礼部祠祭清吏司。虽说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权柄极大,尤其是荀趣的传道人,这位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还管着大骊所有山水神灵的功过考评,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誉。

这位老郎中好像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是故交,最近一次露面是亲临红烛镇找那个惹出麻烦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烦。

只是这种官员,类似家乡的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适合主动结交。

在陈平安看来,一个人所谓的“明事理”,不过就是个“知而止”,既在于知道什么,又在于不做什么。

荀趣陪着陈平安走到一条小巷附近的客栈门口。他一路行来,都是在回想鸿胪寺卿的那番言语,以及问了两次的同样的问题。

国师崔瀺对关老爷子的吏部,还有礼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于鸿胪寺这样的冷清衙门,就更不露面了。但是国师大人对兵部的武库司,以及户、工部诸司历来极为关注,所以武库司郎中被说成是一个最容易丢官甚至掉脑袋的位置。

此外,据说连户、工两部主事这样的小官,国师都会亲自审查履历。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两部郎官的升迁、外放了。

荀趣现在不敢确定一事:自己因为师父的关系,在鸿胪寺的官场作为,是否早就落入了国师眼中?

陈平安将那只装有传信飞剑的木盒归还荀趣,笑道:“两次与鸿胪寺借阅的邸报,我离开京城之前会交给看守巷子的刘袈,回头荀序班直接跟他讨要就是了。”

荀趣作揖致谢,因为知道陈先生这是帮自己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条道路。一个负责看守国师宅子的修士,荀趣认不认识、是否面熟,看似根本不重要,可其实很重要。

小陌是今天买书最多的那个。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荐的仙家客栈,跟山上渡船一样,都会有个类似当铺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栈的练气士折算神仙钱。他就将公子赠送的三枚小暑钱悉数折算成了雪钱和一大摞银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叶子、银锭,还专门请求那座客栈务必帮忙,给自己一大兜金瓜子,因为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

起先那个自称是客栈掌柜的女鬼修还不太情愿,因为金瓜子这种哨东西确实不算常见,多是富贵人家长辈给晚辈的赏赐之物,别说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门在外,谁用得着这玩意儿?只是等那个名叫陌生的年轻修士说自己是陈山主的随从,女鬼修二话不说,熔化了十数只金元宝,亲手捏出了一兜金瓜子,最后还死活不肯收钱。

今天除了诸子百家的经典,小陌还买了不少杂书:大家诗集、文人笔记、志怪小说,甚至连一些抄录编撰成书的科场文章,以及一些被说成是科场上“武功秘籍”的制艺书籍都有。

陈平安调侃道:“怎么,还想通过科举一途当个官老爷?那有得忙了,县试府试,先成为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考中了当举人,之后是京城春闱会试,当了进士,最后才是殿试,层层递进,关隘重重,就跟鲤鱼跳龙门差不多。”

“不过你要真有这个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让曹晴朗教教你,比买这些制艺、策论的所谓秘籍更靠谱。只是大骊朝廷的进士确实最难考取,都没有什么之一,可以说是整个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进士及第。一来人太多,藩属国的读书种子都会聚在此;再者,礼部出题太杂,没什么固定的路数。反而是宝瓶洲南边那些小国颁布了一些官修书籍,义疏加则例,林林总总得有十几本吧,能算是捷径,背熟了就有用。当然,此举也惹来一些饱学大儒不小的非议,很是义愤填膺,有那‘官修全书而经说亡’的说法。”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当状元的心思,将来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国待个小十年。那儿都是亲眷开蒙教字号,也就是练字。之后去学塾接触蒙学书籍,习字背书,有钱人就在自家私塾,没钱的孩子就去村乡学塾,只要不是家里太穷,一般都负担得起,终究有个读书识字的地方。再之后才开始经学,研究押题。”

小陌一直竖耳聆听公子娓娓道来。

陈平安发现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为何自己对此事如此上心,便点头笑道:“猜对了,我当年确实想过参加科举。第二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练拳闲暇之余,还真翻过不少相关书籍,想着将来是不是从考取童生身份起步,争取当个举人老爷就心满意足了,银进士金举人嘛。”

如今当然是无所谓了,反正学生里边有了个曹晴朗。

小陌唏嘘不已。他倒不是真的对科举功名有什么念想,而是实在无法想象,如今世道的书籍和学问竟是这般廉价,简直就是不值钱。遥想当年,人间随便一本写满文字的书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钱的存在?所以他有了个念头,以后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书楼,取名万卷楼。当然,最好是让公子帮忙取个好名字。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声说了此事,陈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脱口而出道:“可以叫两茫然楼。”

小陌稍稍翻检心湖那百余本著名诗集,恍然大悟道:“妙绝!”

身为剑修,雅好藏书。古诗有云:“又携书剑两茫茫。”

书与剑,两茫茫,然也。两茫然楼!

陈平安随口道:“当然,用不用这个名字,你自己看着办。”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这个书楼名字实在太好,小陌都不舍得公之于众了。”

结果公子双手笼袖,斜眼看来,小陌立即识趣说道:“那就用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夜幕中,菖蒲河两岸的酒楼高高低低,一路绵延开去,张灯结彩,热闹喧哗,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声打破窗户一般,又有曼妙歌声跟随飘出。相传有些喜欢喝酒又不缺钱的,从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这么一处地方只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顿酒。

今天,一位极少来此饮酒的翊州关氏子弟就难得攒了个极为私人的酒局,拉着是同僚还不是朋友的荆宽在离开衙门后就直奔菖蒲河。

关翳然跟荆宽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云泥之别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样。

关翳然战功足够,官场履历极好,是个毫无悬念的侍郎候补。而出身寒族的荆宽能够在不过三十出头的岁数就担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为户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大骊官场的升迁之路可谓宽阔。

前边有人摸了摸脑袋,抬头怒骂,原来是挨了一口从天而降的飞痰。

荆宽小声说道:“翳然,我有点紧张。见着了那位陈剑仙,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冷场?”

关翳然因为很早就离京投身边军,其实跟荆宽一样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问路,听见了荆宽的问话,也只是笑着不言语。

荆宽继续说道:“有哪些忌讳,你赶紧与我说道说道,少装聋作哑啊。”

关翳然打趣道:“忌讳?就一个,到时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们陈剑仙喝得不够尽兴,落了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头肯定要记你的仇。”

荆宽犹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还那么年轻,就没点脾气?等着我出丑,你好看笑话?”

朋友的朋友,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相处。

关翳然翻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劲没劲?你少来官场那一套啊,要是一顿酒从头到尾言语得体,滴水不漏,那咱们还上酒桌做什么?今儿这顿酒,跟你以往参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样。你要是信不过我,等会儿见着了陈剑仙,你就说自己从不喝酒,光看着。”

荆宽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了,放不开手脚。听说他以前跟一帮差不多岁数的户部同僚去别处喝个“小荤”的酒都会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临大敌。

之后两人见到了一个熟人,青衫长褂布鞋,就站在一座酒楼门口,看来是在等他们。

荆宽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先前那个在户部衙门里边与关翳然坐着喝茶的外乡人,他好像被误认为是个在门口招徕生意的店小二了,前边有客人竟然开始与他询问些什么,他也不恼,笑着伸手朝酒楼里边指,约莫是在帮着指路。

关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楼招牌:“啧啧,真会挑地儿,百余家酒楼,就这家的酒水最素了!”

陈平安笑道:“素归素,一顿饭的开销可不低。”

关翳然摆手道:“去隔壁,去隔壁!我身边这位荆大人喜欢吃荤,不吃素。”

陈平安笑望向那个年轻有为的户部郎中。按照关翳然的说法,此人还兼管户部北档房的鱼鳞图册。

其实上次见面,陈平安就已经发现这位年轻官员身后有多达六只由各路山水神祇悬挂起的大红灯笼,灯笼之上皆有某某府庙秘制的字样,让他在望气士眼中显得文运浓郁。另外,此人哪怕是独自一人行走在深山老林中,也会让邪祟避让、鬼魅胆怯。

荆宽赶紧说道:“这里就好。”

陈平安笑道:“郎中大人,确定不换酒楼了?事先说好,郎中大人要是与我客气,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见他们都没挪步,好像那个青衫男子在等自己改变主意,荆宽只得压低嗓音,与关翳然疑惑问道:“那位陈剑仙什么时候到?”

关翳然忍住笑,抬手指了指陈平安:“陈账房,咱们荆大人问你话呢,那位陈剑仙到底什么时候到?别怪我没提醒你,可别让我们荆郎中久等啊。堂堂清吏十八司的一司主官,管着三州钱袋子,悠着点,便是刺史大人这样的封疆大吏,在户部衙门里边瞧见了荆大人,都得矮一头。”

在大骊六部当中,户部清吏司的郎官最多,因为管着朝廷的钱袋子。官场绰号也最多,户部是孙子衙门,那么郎中衙署就是讨骂处,还有什么口水缸。

陈平安一抬脚,关翳然一个蹦跳躲开,指了指陈平安,哈哈笑道:“郎中大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陈账房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个人了。”

荆宽愣了愣,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只得与那位剑仙作揖致礼,同时致歉:“陈山主,之前在衙门里边多有得罪了。”

三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入酒楼。

陈平安亲自领路,先后登上楼梯的时候,荆宽偷偷给了关翳然一肘子,压低嗓音气笑道:“关翳然,你贱不贱?!”

关翳然一本正经道:“说啥呢,咱们前边这位才是剑仙。”

到了顶楼一处雅间,陈平安自带酒水而来。

不过菖蒲河的大小酒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客人可以自带酒水,但还是得交一笔钱,价格不等。

其实就是专门给那些山上神仙订立的规矩,反正在此宴请朋友也不缺那点银子,都不是什么神仙钱。

关翳然之前的所谓“素”,其实就是这座酒楼内没有被称为酒伶的妙龄女子帮客人们做那温酒倒酒的活计,也无女乐师助兴。

关翳然落座后,笑眯眯道:“陈账房先前送我的一方砚台,听说出自水舷坑?”

之前陈平安去拜访关翳然,送出一方抄手砚,欺负对方不了解内情,就说是云窟福地那座砚山的老坑,还随便取了个水舷坑的名号。

诈我?陈平安一脸疑惑道:“不然?”

关翳然嗤笑道:“别说那座砚山的几个老坑,就是新坑,好像也没什么水舷。陈账房送礼送得很有学问啊,怎么,是陈剑仙出手阔绰,高价跟云窟福地直接包下了那座砚山的一块地盘,取了个名字叫水舷坑,打算转销咱们宝瓶洲,方便坐地起价?”

这方抄手砚其实被关翳然慷他人之慨,转赠给自己衙署的马尚书了,要不是尚书大人的那俩闺女长得实在是太随她们爹了,不然还什么“尚书大人”,见外了不是?关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声“岳丈大人”了。

倒是鸿胪寺卿长孙茂的孙女十分俊俏水灵,所以意迟巷和篪儿街的年轻人,但凡有点胆子的,在路上见着了脾气极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欢厚着脸皮喊声“太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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