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眼神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已经知道藏在哪里了,回头自己去取就是了。”

反正离自己的祖宅就几步路。

“看在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的分上,我就给你提个建议。”陈平安提醒南簪,“陆绛是谁,我不清楚,但是大骊太后,豫章郡南簪,我是早早见过的,以后做事情,要谋而后动。大骊宋氏不可一日无君,但是太后嘛,却可以在长春宫修行,长长久久,为国祈福……听得懂吗?”

南簪神色木然,轻轻点头。

陈平安又道:“我信不过你的脑子,所以得多问一句,‘大骊宋氏不可一日无君’,你真听懂了?”

南簪还是点头。

一句话两种意思。第一,大骊宋氏皇帝宋和必须在位,否则一国群龙无首,就会朝野震荡。第二,宋和万一出现意外,就得马上有人继位,当天就换个皇帝。

陆尾的一粒心神芥子就像被强行塞入一副虚无缥缈的皮囊,见识到了一幅幅光阴画面:一处虚相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在内,十四只旧王座巅峰大妖一线排开,好像只有陆尾一人在与之对峙,使得陆尾一颗道心摇摇欲坠。在大地之上,旧王座大妖绯妃正在拖曳悬空大河。在一座大山之巅,有那名为元凶的巅峰大妖,身边站着河上姹女,有剑光像是朝陆尾笔直而来……

在陆尾道心将碎之际,终于来到了那条再熟悉不过的杏巷,有个中年汉子摆了个贩卖葫芦的摊子。那汉子似笑非笑,似言非语,在与阴阳家陆氏老祖说一句话:“好久不见,废物陆尾。”

道心砰然崩碎,如坠地琉璃盏。

陆尾知道这明明是那年轻隐官的手笔,却依旧难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

失魂落魄的那粒陆尾心神之后被牵扯来到一处“府邸”门口,没有关门,里边有个修士盘腿而坐,身前搁放有一张书桌,不知在写什么。

见着了陆尾,那人立即抬起头,满脸意外神色,还有几分激动,赶紧起身走到门口,却是一步都不敢跨出,只是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问道:“这位道友,来自蛮荒何处?”

陆尾精通蛮荒雅言,犹豫了一下,沙哑开口道:“中土陆氏。你是?”

那人蓦然大笑起来:“好好,好极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有难同当,管你是来自家乡还是浩然,最好咱俩当个邻居,平时还有话聊。

陆尾眼前此“人”正是仙簪城副城主银鹿,之前被陈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

仙簪城如今被山、水两张字符阻隔,作为蛮荒武库的瑶光福地也没了。此地银鹿羡慕死了那个好歹还有自由身的银鹿,从仙人跌境玉璞怎么了,不一样还是偎红倚翠,每天在温柔乡里流连,师尊玄圃一死,那个“自己”说不定都当上城主了,可怜这个自己被关在这里埋头写书,将所有关于蛮荒天下的见闻都记录在册。用那位年轻隐官的话说,如果不写够一百万字,就别想着重见天日了,如果内容质量尚可,说不定可以让他出去走走看看。

小天地之外的酒局,小陌突然轻声道:“公子。”

陈平安正低头看着蕴藏雷局的拳头,眼神异常明亮,并未回应,小陌只得再喊了一声,陈平安这才抬起头,朝他笑了笑。

南簪和陆尾一直都觉得小陌是个来自剑气长城的护道人,其实恰恰相反,陈平安带上小陌,是为了在某种时刻让小陌提醒他一定要克制。

陈平安松开五指,陆尾瞬间魂魄归位,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紫青色符箓抹在脖颈处。

一个已经处于瓶颈的仙人,竟然在一次没有出手的情况下就跌境为玉璞。这种山上的奇耻大辱,无以复加。

如何对付这个陆氏老祖,陈平安其实选择不多。陆尾不是银鹿,陈平安不太敢将他的魂魄留在自己人身小天地的禁制当中,所以要么将魂魄全部炼化,使得陆尾靠着一盏家族祠堂的续命灯,学那怀潜,重新修行。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使得对方跌境。唯一的意外,是陆尾的那颗道心比陈平安预期的脆弱多了。估计是齐先生,还有那邹子,都曾在陆尾道心之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当然,如今勉强还得算上一个自己了。

陈平安这几年一直将整个中土陆氏视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假想敌,现在看来,没有任何高估。即便对方没有一位飞升境,甚至哪怕没有一位仙人境,陈平安对中土陆氏的忌惮都不会减少半点。

今天的陆尾只是被小陌压制,陈平安再顺水推舟做了点事情,根本谈不上什么与中土陆氏的对弈。

陈平安从桌上拿起那根筷子,望向今日劫难可谓元气大伤的陆尾:“山高水长,好自为之。”

陆尾好像变了一个人,点头道:“人要听劝,铭记在心。”

方才在“来时路上”,那一袭青衫双手笼袖,与陆尾的一粒心神并肩而行,转头笑问一句:“你我皆凡俗,畏果不怕因?”

红尘万丈,苦海滔天,凡俗畏果,山巅怕因。

陆尾当时根本不知如何作答,然后那一袭青衫又笑着拍了拍肚子,说了句怪话:“枵肠辘辘,饥不可堪。试问陆君,如何是好?”

陆尾依旧无言以对。

桌旁停步,陈平安说道:“以后就别纠缠大骊了,听不听随你们。”

陆尾看了眼陆绛。

陈平安最后笑道:“你们中土陆氏的此次问剑,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即刻起就算正式领剑了。”

陆尾站起身,朝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就此身形消散,只留下一个茫然失措、狐疑不定的南簪。

倒是干脆一鼓作气宰掉那个陆尾啊,就这么放虎归山了?

陈平安将筷子随手丢在桌上,笑呵呵道:“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南簪就像被掐住了脖子。今天真是见鬼了,一句心声说不得,难道心事都想不成?

陈平安指了指那根筷子:“送你了,可以当一支簪子别在头上,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拿来提醒自己已经不是陆绛的南簪了,簪子难簪。”

南簪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拿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没有立即离去。南簪也不敢多说什么,就那么站着,只是这会儿绕在身后的那只攥着筷子的手青筋暴起,结果对方笑着来了一句:“收礼不道谢啊,谁惯你的臭毛病?”

南簪只得病恹恹地敛衽施了个万福,挤出一个笑脸,与那人道了一声谢。

陈平安带着小陌一起离去,南簪一番天人交战,还是以心声向那个青衫背影追问道:“我真能与中土陆氏就此撇清关系?”

陈平安头也没转:“天晓得。”

一起走向那处宫门,两侧都是高大墙壁。

陈平安说道:“陌路相逢,各结各缘;世道生活,各还各债。”

小陌眼睛一亮,道:“被公子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小陌误打误撞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好名字。”

陈平安笑着点头:“陌生这个名字很大,喜烛这个道号很喜庆,小陌这个小名很小。”

小陌沉默片刻,试探着问道:“公子,我有几把本命飞剑,不如都帮着改个名字吧?”

“我确实擅长取名一事,但是一般不轻易出手。”

初一,十五。账簿,砍柴。当然,还有那暖树和景清。

被伤过心哪。

不过这笔旧账跟暖树小丫头没关系,得全部算在陈灵均头上。

陈平安转头问道:“到底是几把本命飞剑?”

小陌赧颜笑道:“只有四把,品秩都一般。”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小陌啊,经不起夸了不是,这么不会说话。”

小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以心声说道:“公子,有句话小陌不知当说不当说。”

陈平安笑道:“那就别说了。”

小陌嗯了一声,就没有将那个想法说出口。

在那远古大地之上,那会儿小陌刚刚学成剑术,开始仗剑游历天下,曾经有幸亲眼见到一个存在,来自天上,行走人间。身边的公子,就很像那个“人”啊。

岁月悠悠,万年之后,小陌都记不得对方的容貌、嗓音了,不知为何,也忘记了遇到了对方后,双方到底聊了什么,还是其实什么都没说,反正就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让小陌万年不曾磨灭。时至今日,小陌就只记得对方好像脾气极好极好。这个唯一剩下的印象,很没有道理可讲了。

对方看天地万物、有灵众生的时候,也就是这般眼神温柔。

火神庙来了个笑嘻嘻的老秀才,站在棚台阶底部,说是让封姨帮着打听打听皇宫里边的消息,免得自己那位性情淳朴、与人为善又不谙阴谋的关门弟子给某些仗着年长几岁就倚老卖老的家伙给欺负了,万一被老不死的侥幸蒙混过关了,还不念好,他这个当先生的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老秀才正眼都不看一下老车夫,只顾着与封姨套近乎,见面就作揖,作揖之后,也不去老车夫那边的石桌坐着,扯了一通好似刚从酸菜缸里拎出来的文字,什么有月美人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人间若无醇酒,则良辰美景皆虚设……封姨受不了这股子酸味,只得给老秀才抛过去一坛百酿,当是堵嘴之物。

坐在棚底部的石磴上,老秀才好像这才瞧见了老车夫,赶紧直腰抬起屁股,哎哟喂一声,捧着酒坛过去殷勤寒暄一番,嘀嘀咕咕,为老前辈打抱不平了几句:“怎的只剩下半坛子酒水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难得见上一面,怎么都得不醉不归的。”

封姨拗不过老秀才的旁敲侧击,又给老车夫丢过去一坛,结果老秀才就那么死死盯着老车夫与桌上酒水,视线一上一下,飘忽不定。老车夫立即心领神会,默默将刚到手的那坛百酿推给这位大名鼎鼎的文圣。

然后老秀才就那么坐在桌旁,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干炒黄豆抖搂在桌上,借着封姨的一门本命神通,凭借天地间的清风,侧耳聆听皇宫那场酒局的对话。文庙诸多陪祀圣贤、祭酒山长中,大概只有这个老秀才做得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还理直气壮。

老车夫坐得浑身不得劲儿,就想告辞离去,不承想老秀才斜眼望来,往嘴里丢入几颗炒黄豆:“不给面儿是吧?我让你走了吗?”

老车夫苦笑道:“文圣说笑了。”

老秀才嗤笑道:“说笑?需要说吗?我在你们几个的眼里本身不就是个笑话吗,还需要说?”

老车夫心中震惊不已,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文圣今天莫不是要口含天宪,代替文庙秋后算账来了?

老秀才冷笑道:“我看前辈你倒是个惯会说笑的。怎么,前辈是瞧不起文庙的四把手,觉得没资格与你平起平坐?”

老车夫再迟钝也知晓轻重利害了,心知不妙,立即以心声与封姨说道:“来者不善,不像是文圣以往作风,等会儿如果文圣撒泼耍无赖,或是打定主意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你帮忙担待着点,至少在文庙和真武山那边,记得有一说一。”

关于自身的荣辱得失,老秀才这辈子从没有在乎过,哪怕是神像在文庙地位一降再降,直到被搬出文庙甚至是被当街打砸,浩然天下禁绝其学问,囚禁于功德林,都没有为自己辩解、喊冤。一个得了“圣”字后缀的读书人,混到这个份上,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绝无仅有,万年以来独一份。

封姨以心声答道:“尽量吧,只能保证能帮忙就帮,帮不了你也别怨我,我这会儿也担心是否引火烧身。”

今天的文圣,如老车夫所说,确实极有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架势,摆明了是要与陆尾几个兴师问罪。

封姨也能理解,齐静春和陈平安,老秀才一前一后的两个最小弟子,都曾在骊珠洞天被几个老古董“倚老卖老”过。何况如今老秀才置身的大骊京城更是首徒崔瀺耗费百年心血的“修道之地”,心情能好到哪里去?所以还是那句老话,不要太欺负那些看上去脾气顶好的老实人。

老秀才说道:“一些个尘封已久的老皇历,封姨今儿借机给陈平安补上。”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点点头。

所以皇宫里与陆尾、南簪钩心斗角的陈平安又“平白无故”多出些先手优势。

老车夫见文圣一会儿意态萧索似野僧,一会儿眯眼抚须会心而笑,一会儿自顾自点头,好像偷听到了瘙痒处的奇思妙语。

最后老秀才又让封姨将陆尾请来火神庙叙旧——封姨、陆尾、老车夫,三个骊珠洞天的故友再次重逢。

老秀才瞥了眼从大骊皇宫赶来的陆氏老祖,将一坛百酿收入袖中,抓起桌上最后一点炒黄豆放入嘴里细嚼慢咽,缓缓起身,对老车夫说了一番盖棺论定的言语:“以后你别想着从真武山出入了,不然只要被我知道一次,我也不找你的麻烦,我只找真武山说理去。”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胸口,“我说的就是文庙说的,真武山如果有异议,就去文庙告状,我在门口等着。”

老车夫如释重负:还好,文圣没有太过欺负人,以后自己大不了从风雪庙出入人间。

老秀才看着刚刚跌境的陆尾:“回了中土神洲,你帮我跟陆升打声招呼,让他以后去占星台的时候别走夜路。别说我在文庙有啥靠山啊,对付一个陆升,犯不着,不至于。”他竖起大拇指,指了指天空,“老子在天上都有人。”

符箓于玄合道星河,我跟白也是好兄弟,于老儿又与白也是过命的交情,那么我就跟于老儿是挚友了。

至圣先师为何亲自为于玄合道一事开路?当然是符箓于玄无愧“符箓”二字。当初跨洲驰援白也,于老儿舍得一身道法、百万符箓不要,也要掺和那场乱战。

同时,文庙对中土陆氏是不满的,只是有些事情,陆氏做得既含糊又巧妙,处处在规矩内,文庙的责罚也不好太过明显。

天有于玄,陆氏在地,这才是真正的寄人篱下!

老秀才的威胁听上去很撒泼很无赖,像是开了个不痛不痒、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是陆尾一点都笑不出来。

一个好脾气的好好先生,教不出齐静春和左右这样的学生。

一个只会装腔作势的读书人,教不出崔瀺、陈平安这种人。

一个学问不够的儒家圣贤,不会在名声不显时,就让刘十六主动投入门下,更不会有白也、白泽这样的朋友。

老秀才越说越气,气得双手叉腰,对着老车夫和陆尾破口大骂:“好好跟你们讲理的时候偏偏不听,非要作妖。等摁住你们的脑袋了才愿意听道理,说人话。我那关门弟子也就是脾气好,不然换成我……算了,我本事太低,面子太小,今儿就不撂狠话了,不然白白给你们看笑话。”

老秀才转头望向坐在棚石磴上的封姨,封姨满脸幽怨,拍了拍心口,怯生生道:“哟,轮到骂我了?文圣随便骂,我都受着。”

老秀才有些难为情,搓手道:“哪里哪里,这不是说得口干舌燥了,来壶酒润润嗓子。”

封姨笑道:“文圣还是直接骂人更爽利些。”

酒水好喝却难骗。

已无半点心气的陆尾只是与文圣打了个道门稽首便默然离去,就此远游中土神洲,重返陆氏家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再踏足宝瓶洲了。是非之地,苦手太多,先是齐静春,后有陈平安。

老秀才喝了个微醺,散步走出火神庙,到了门口突然停步,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那个凡夫俗子的老妪既是火神庙的门房,也是庙祝。她身形佝偻,轻声笑道:“文圣收了个好弟子,温良恭俭让,待人有礼数,出门在外,眼中可见满大街的圣人,人人身上皆有佛性,虽然出身贫寒,却有大智慧,有悲悯心。”

老秀才满脸喜悦,笑得合不拢嘴,却仍是摆摆手:“哪里哪里,没有前辈说的那么好,毕竟还是个年轻人,以后会更好。”

眼前老妪只是一副寄居的皮囊,宛如一座俗世的客栈,至于她的真实身份,就有点曲折复杂了,有点类似陈清流、郑居中这对师徒之于贾晟。她其中一个相对浅显的身份,是骊珠洞天的扶龙士老祖之一,也是昔年某位龙女的教习嬷嬷。更早一些,她还算是文庙的自家人,三千年之前的养龙士正统主脉,身份正是儒家礼官之一。所以当初陆沉在小镇摆摊,被刘羡阳掀翻了算命摊子,是有一条潜在脉络因果线的。

整个宝瓶洲龙气最盛之地,之前是骊珠洞天,如今当然是大骊京城了。

老妪一本正经道:“下下人有上上智。”

老秀才收敛笑意,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前辈比封姨的眼光更好几分。”

老妪摇头道:“要说眼光,我们皆不如齐静春远矣。”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揪须唏嘘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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