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眼神

言下之意是当年陆沉乘舟出海,依旧未能寻见一处心安之所,最终为了追求心中大道,离乡去往青冥天下,成为道祖三弟子。

无波是古井,知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虽说显得违心且无情,其实并不曾违背心中大道。

老妪笑了笑:“陆沉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多年,既是为他的大师兄护道一程,又是压胜齐静春的最后一记无理手。明明是仇人,文圣为何还要为此人辩解什么?”

老秀才摇头说道:“一码归一码,恩怨分明大丈夫。”

棚那边,老车夫晃着只剩下小半酒水的酒坛,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封姨笑道:“这就叫报应不爽,站好挨揍就是了,何必做那娇弱状。”

老车夫无奈道:“是谁说的跟谁不对付都不要跟老秀才和郑居中、火龙真人这三人结仇?”

一个吵架太厉害,一个脑子太好,一个山上朋友太多。

在老车夫悻悻然离开火神庙后,老妪步履蹒跚地来到棚。

封姨啧啧道:“太久没有切身领教一位文庙圣人的不怒自威了,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后世各司的新晋补缺神灵也好,山上的谱牒修士与山泽野修也罢,最多是与书院山长有些交集,其实对于文庙的陪祀圣贤是不太了解的。在三千年之前,以及八千年之前,存在着两道界线明显的分水岭,那些陪祀圣贤的形象在世人心中越来越淡化,甚至是被淡忘了。

老妪捋了捋鬓角发丝,笑着点头。

封姨喝着酒,自言自语:“为月忧云,为书忧蠹虫,为学问忧薪火,为百忧风雨,为世道坎坷忧不平,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为圣贤豪杰忧饮者寂寞,真是第一等菩萨心肠。”

老妪呢喃道:“实互为因果。”

赵端明跳下马车,走向小巷,怀中捧着一对粉彩鸟书画筒,卷轴不下二十支。

刘袈笑骂道:“你小子搬家呢?”

小赵的字画,啥时候这么不值钱了?还是说自己破例赏脸讨要字画,小赵受宠若惊到了这个份上?

赵端明进入白玉道场,将两支书画筒往地上一杵,小声说道:“师父,好像我爷爷早就晓得是谁要字画了。”

刘袈提起一支卷轴,笑呵呵道:“也正常,你爷爷打小就猴精猴精的,瘦得就像只剩下一双眼睛,见人就滴溜溜转。你小子亏得不像他,不然我绝不会收你当徒弟。”

刘袈解开卷轴上边的金黄丝绳,手腕一抖,画卷在空中摊开来,上书两排笔墨饱满、酣畅淋漓的大字:形单影只不自怜,独挡四面舍我谁。

刘袈笑骂道:“好个小赵,字跟马屁功夫一样,老当益壮。”

赵端明埋怨道:“师父,差不多点啊。好歹是我爷爷,你总这么小赵小赵的,让我难做人。装聋作哑不孝顺,反驳吧,还是不孝顺。”

刘袈笑了笑,突然问道:“该不会是些请人捉刀的赝品吧?”

赵端明伸长脖子一瞧:“师父,你什么眼神啊,上边的墨迹都还没彻底干,还有不是得意之作绝不钤印的那方押,能作假?再说了,师父又不是不知道我爷爷最紧着脸皮了,即便年轻那会儿缺钱,最多也就是仿画作假,挣点买书钱。”

刘袈转头问道:“苦哈哈的,拉着一张脸做什么?”

赵端明蹲在地上:“爷爷说了,让你送他两方亲手篆刻的印章,分别落款‘剑仙’和‘国手’,要是不给,他就亲自来堵门讨债。”

刘袈瞪眼道:“小赵是不是出门没看路,脑子被门板夹到了?一个风吹就倒的老家伙,还敢来堵门?”

赵端明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望向师父: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不开窍的师父呢?

刘袈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咳嗽几声,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好说好说,师父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金石名家,只是轻易不显露这手绝活。”

他娘的,这些个当官的读书人就是肠子多,说话做事最喜欢拐弯抹角。

刘袈又打开一幅字,咦了一声,颇为惊讶。

哪怕老修士是个书法一道的门外汉,也觉得这幅字开卷就大不俗气。

很简单,其上是极其罕见的一字一行,故而一幅字全部摊开之后,竟然长达三丈!

它以“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见一青衣,拨棹孤舟,翩然渡江,人耶神耶,鬼也仙也”一语开篇,以“秉烛夜归”四字收官,字如长枪大戟,气势逼人。

赵端明愣了半天,怔怔道:“爷爷怎么把这幅字也送人了?”

爷爷不止一次说过,这幅字将来是要跟着进棺材当枕头的。

赵端明曾经听父亲提过,爷爷曾任户部清吏司郎中,因与崔国师意见不合,觉得大骊边军简直就是穷兵黩武,被贬至寒苦边关,流寓山水险峻的戎州六年之久。等到回京之时,没什么万民伞,在地方上也没什么好官声,一篇诗文都没留下,好像除了个包裹,身上多余之物就只有这幅字。

每次在书桌上缓缓摊开画卷,这位天水赵氏的家主都会拿上一壶酒,从壮年岁数的一口酒看一字,到迟暮时的一口酒看数字,直到如今,老人只喝半壶酒,就能看完一整幅字。

那幅字开篇的元嘉六年,刚好是大骊边军打赢与卢氏骑军那场边境苦战的年份。被一个书生意气的户部文官骂作穷兵黩武的大骊铁骑正是在这一年将那不可一世的卢氏十二万精锐骑军,用老百姓的说法,就是按在地上揍。大骊边军第一次杀到了卢氏国境之内,取得了数百年未有的边关大捷!用大骊官场的说法,稍微讲究一点,就是杀得昔年所向披靡的卢氏铁骑“马背之上无一人”!从那之后,宝瓶洲的北方山河再无卢氏铁骑,唯有大骊铁骑。

刘袈动作轻缓地收起这幅字,转头与少年说道:“跟你爷爷说一声,那两方印章,包在我身上。”

地支一脉修士韩昼锦秘密离开京城,来到京畿之地一座没什么名气的小寺庙内,见到了一个在寮房抄经的年轻人,神色专注,一丝不苟。

那人瞧着就是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但是韩昼锦却紧张万分,甚至手心都是汗。

紫照晏氏的当代家主是光禄寺卿晏永丰,相对于一个顶着上柱国姓氏头衔的,官当得不大不小,关键还是个小九卿的清水衙门。晏氏真正的话事人却是个谁都不敢小觑的人物,就是韩昼锦眼中这个驻颜有术的修道之人——晏皎然。

晏皎然精通草书,却喜欢在这里以小楷抄经,好像每次入京,闲暇之余,都会来这儿抄经,这已经是韩昼锦第三次在此地见此人了。

抄完一句后,晏皎然转头笑道:“进来坐,愣着做什么?”

晏皎然低下头,轻声道:“韩姑娘,稍等片刻,还差百余字。”

韩昼锦轻轻关上房门,站在门口。

在遇到那个陈先生之前,韩昼锦只怕眼前人。

一时间,屋内只有笔尖摩挲纸张的簌簌声。

晏皎然抄写完一篇佛经后,轻轻搁笔,转头望向韩昼锦,笑道:“倒是坐啊。”

韩昼锦赶紧向前几步,搬了张椅子落座。

晏皎然伸手按住桌上一本随身携带的珍稀字帖:“以前听崔国师说,书法一途是最不入流的小道,比画还不如,劝我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心思和精力。后来约莫是见我死不悔改,可能也是觉得我有几分天赋,一次议事结束,就随口指点了几句,还丢给我这本草书字帖。”

韩昼锦一字不漏听着,只是她都不知道记这些有什么用。

晏皎然突然道:“在客栈那边,你们九个好像吃了不小的苦头?”

韩昼锦刚要详细述说那几次厮杀的过程,晏皎然却摆摆手:“不用细说,你只需要说说看,那位隐官大人是怎么指点你的,比如他有没有提及桐柏福地遗迹,还有你身边的那位剑仙扈从。”

韩昼锦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一道来。

他们九个里,可能除了苟存之外,各有背景来历,国师当年就不曾禁绝他们与外界往来。

“万毫齐力,八面出锋,气脉通畅,法度森严。”不料晏皎然轻轻拍了拍那本法帖,又开始转移话题,“侧锋入纸,中锋行笔。草书潦草,学问精髓却在‘端正’二字,才有那蔚为大观的气象。韩姑娘,你说怪不怪?”

韩昼锦终究不是什么笨人,终于想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立即点头道:“陈先生行事极有分寸,看似天马行空,其实稍加用心就会发现有章法可循,处处在规矩之内。”

晏皎然微笑不语。韩昼锦屏气凝神,端坐一旁。

晏皎然笑道:“韩姑娘不用这么拘谨。”

韩昼锦点点头,但是那份拘谨半点没有减少。

晏皎然负责调配所有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既记录战功,又负责赏罚,故而在随军修士一事上,大骊兵、刑、礼三部都未必能够真正插手。晏皎然就像一个大骊王朝的影子,只存在于夜幕中,公认是国师崔瀺的绝对心腹之一。

这个隐晦说法,韩昼锦自然无法验证真伪,但是韩昼锦可以无比确定一个事实:晏皎然早年曾经跟宋长镜大打出手!

除此之外,韩昼锦还清楚一桩秘事:晏皎然与神诰宗大天君祁真是忘年交,更是莫逆之交。所以晏氏才能将她从大骊粘杆郎手中抢走,从清潭福地带回晏氏家族。

“陈平安说的那个朋友,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太徽剑宗的刘景龙。至于他让你去火神庙找封姨,你就大大方方去询问阵法中枢所在,好好珍惜这两份山上仙缘。”晏皎然站起身,“走,正好到了吃饭的点,我请韩姑娘吃一碗素面。”

晏皎然起身带着韩昼锦走出寮房,到了隔壁房间,里边就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条长凳。

因为是这里的大香客,晏皎然不用去素斋馆,直接让一名现出身形的贴身扈从去跟寺庙僧人要了两份素面。

晏皎然没有坐在对门的主位,朝韩昼锦伸手虚按,笑道:“之所以喜欢来这儿,一半是馋,一半是禅。”

很快,有一个脚步沉稳的小沙弥端来两碗素面。

韩昼锦低头看着自己身前那碗色香俱全的面,里面有香菇、芦芽、青葱、油豆腐、醋萝卜,还有几种喊不出名字的酸辣菜。再加上那份浇头,韩昼锦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都突然有了下筷子的胃口。

晏皎然卷起一筷子素面,细嚼慢咽后,夹了一粒素菜放入嘴中,没来由说道:“其实我年轻那会儿偷偷去过倒悬山。”

韩昼锦刚要停下筷子,晏皎然笑道:“让你不要太拘谨,不是我觉得你这样有什么不对,而是我这个人最怕麻烦,最嫌弃麻烦,得经常提醒你一些废话,你烦不烦无所谓,但是你真的烦到我了。”

韩昼锦一言不发,只是卷起一大筷子面条,低头吃了起来。

“比较惨,那是我第一次跨洲远游,也是唯一一次。我是坐老龙城那艘山海龟渡船去的,一路上都在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不然等到了地方,就会被当作乡巴佬,想要往外掏钱都难。那会儿我们宝瓶洲很不受待见的,而咱们大骊更是被视为北边的蛮夷。那种难受,不大不小,无处不在,我这么一个被崔国师说成是有强迫症的人是怎么个浑身不自在法,可想而知。”

“韩姑娘你年纪轻,所以可能无法理解这个说法,当然以后就更无法理解了,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你猜猜看,等我过了倒悬山,走到了剑气长城,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韩昼锦只得摇摇头。这怎么猜?

晏皎然笑了笑。可惜不是那位年轻隐官。

“是那个剑修如云的剑气长城上,剑仙竟然只有一人姓晏,叫晏溟,还是个顶会做买卖的豪杰。”

说到这里,晏皎然用筷子卷了卷素面,自顾自点头。

一国真正龙脉所在,是什么?是马蹄,是白银。

何谓国力鼎盛?最直观的,就是沙场上马蹄声震耳欲聋,还有账房打算盘的声响能与学塾书声遥遥唱和。

“所以我到了剑气长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晏家大门口自报名号,说自己也姓晏,来自宝瓶洲。”

晏皎然伸出一根拇指,擦了擦嘴角,一个没忍住,笑得合不拢嘴:“结果那个老门房都没去通报,直接打赏了一个字给我。韩姑娘?”

韩昼锦抬起头,硬着头皮说道:“是那个‘滚’字?”

晏皎然继续说道:“我那会儿年轻嘛,脾气大,就想跟那个老东西干一架,不承想那个走路都快不稳的老门房竟然是个金丹剑仙。”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额头,“一把飞剑就停在这里,让我汗毛倒竖。嗯,尿裤子倒不至于。”

“虽说当时年纪轻,境界不高,可我也不是没有杀过人。但是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让我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不是说差点被人宰掉难以释怀,而是那种无力感太让人憋屈了,对方怎么那么强大,自己怎么那么孱弱,并且愚蠢。”

“我看你们九个好像比我还蠢。呵呵,从一洲山河挑选出来的天之骄子,空有境界修为和天材地宝,心性如此不堪大用。之前我还奇怪为何最擅长雕琢人心的国师大人把你们晾在一边,由着你们坐井观天,一个个眼睛长在额头上。原来如此,国师果然是早有打算的。”

晏皎然说着说着,好像又开始跑题了,眯眼而笑:“听说那位晏剑仙在那场战事收官之前,都在倒悬山春幡斋的一处账房打算盘。所以没有人知道,我是多想去见一见那个年轻隐官,亲口问问他,那位断了双臂依旧去城头的晏剑仙到底剑术如何,杀妖又如何。只是为了避嫌,见不成,问不得。所以这趟喊你来,还有这么件小事,需要你帮忙问问看。”

浩然天下的游历修士面对剑气长城的剑修,后来宝瓶洲的各国边军面对大骊铁骑,可能与早年晏皎然面对那个门房剑修都是一样的感受。

晏皎然很快就会与巡狩使曹枰一起去往蛮荒天下。

寺庙建在山脚,韩昼锦离去后,晏皎然斜靠房门,望向高处的青山。

空山无人,水流开。

莫疑道人空坐禅,豪杰收剑便神仙。

鄱阳马氏家主马沅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但是写得一手极妙的簪小楷,精通术算,而且与人言语永远细声细气。他还没到五十岁,对于一名位列中枢的京官来说,可以说是正值壮年。

论大骊官场爬升之快,就数北边京城的马沅和南边陪都的柳清风。当然,也是挨骂最多的那个。因为如今的马沅已经贵为户部尚书,一国计相。

今天,一拨位高权重的户部清吏司主官被尚书大人喊到屋内,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除了关翳然。

也就是现在人多,不然关起门来,这家伙聊完公务,都敢与尚书大人勾肩搭背。

衙门当差不敢喝酒,喝茶总归是没人拦着的。关翳然到了这边,聊完事情,就会四处搜刮茶叶。

谁让马沅的科举座师就是关翳然的太爷爷呢,谁让马沅在京为官时的历年京察,在外当官时的朝廷大计,都是毫无悬念的次次甲等——每三年一次的京察大计从来都是吏部关老尚书的一亩三分地,即便还有其他衙门的辅官协同,而且官帽子都不小,但关老爷子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大权独揽。

马沅将那些郎官当孙子一样训完之后,单独留下了关翳然。

看着这个年纪也不小了的下属,马沅百感交集,没来由想起了眼前这个家伙的太爷爷。

“马沅,从三品了。好消息呢,是你小子升官了;坏消息呢,是以后你的考评就得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了。不过你放心,陛下和国师那边,我都还算能够说上几句话。”

马沅从吏部一步步升任侍郎的那几年,确实有点难熬。不是当官有多难,而是做人难啊。

一位吏部天官在官场上毫不掩饰的保驾护航,让一位上柱国子弟承受了不少流言蜚语。三年七迁,哪怕马沅是鄱阳马氏出身,谁不眼红?

后来他平调到了户部,有次与一大拨官员在尚书屋内议事,气得他一拍桌子,蹦出一句脍炙人口的官场名言:“他娘的,老子承认自己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行了吧?!”

第二天朝会结束后,关老爷子专门喊住那个健步如飞的马沅,语重心长道:“马沅,以后这种话别瞎说,昨天的御书房议事,陛下和国师都有所耳闻了,国师还专门提了一嘴,陛下当时看我的眼神也不对劲呢。”

马沅点点头。自己确实犯了官场忌讳。

不承想关老爷子一巴掌打在马沅后脑勺上:“亏得国师帮忙说了句公道话,说我生不出你这种歪瓜裂枣的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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