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鹿柴蒙了:是个江湖骗子吧,有这么教拳的?
只是见郑钱姐姐不像是开玩笑,少女一个鬼使神差,还真就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再看那无动于衷的郑钱姐姐,少女耷拉着脑袋:“不中了,对不对?”
裴钱笑道:“反正比我当年好多了。”
刘鹿柴下定决心:“郑钱,我想明白了,从今天起,就不练武学拳了!”
裴钱有些意外。算了,自己果然当不来什么师父,什么狗屁传道人。自己那个名义上的开山大弟子阿瞒与石柔相处融洽,到了自己这里,那是半点好脸色都没有的,惜字如金,甘愿当个小哑巴。
裴钱走到刘鹿柴身边,抬起掌心,轻轻搓揉她的脸颊,很快就散了红肿,笑道:“你想要寻找的那个人其实离你不远,所以不用去江湖里边找。”
刘鹿柴揉了揉脸庞,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个啥,但是知道眼前这个郑钱定然是女侠无疑了,便大声喊道:“郑钱姐姐,我要学拳!”
裴钱笑着摇摇头:“我自己都还学艺不精,教不了你什么高明拳法。”何况学拳实在太苦。
曹晴朗在柜台里陪着刘老掌柜聊了半天,来院子里找裴钱谈点事情,结果看到她在“教拳”,就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站在廊道远处。
既然小师兄和先生先后都建议他保留翰林院编修的身份,他不是迂腐之辈,就放弃了辞官的打算。
陈平安带着小陌过来了,曹晴朗作揖道:“见过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温文儒雅,彬彬有礼,神采爽然,由此可见自家落魄山的风气之好。
刘鹿柴见着了那个外乡人,立即与裴钱告辞,拎起脸盆离开了宅子。
陈平安跟曹晴朗说道:“就在外边聊点事情,跟你有关的。”
曹晴朗立即去正屋搬来两把椅子和一条长凳。他可以和裴钱坐在一条长凳上,先生和那个陌生的客人坐椅子。
檐下廊道足够宽敞,双方可以相对而坐。小陌道了一声谢,才正襟危坐。
陈平安落座后,察觉到裴钱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裴钱虽然心虚,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早先在客栈门口,我一个没忍住,偷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心境。”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看了就看了。”
裴钱一脸意外,疑惑道:“师父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以前规矩重管得严,是担心你走岔路。如今不用这么拘束了,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要保护好自己。”
在该立规矩的岁数,陈平安半点不含糊,是担心裴钱出拳没有半点轻重忌讳,可是等到裴钱大了,对于对错是非已经有了个清晰的认知,那么就不能被规矩束缚得太死,不能半点不知变通。
裴钱说道:“师父不用担心,我以后每次走江湖尽量不犯错,犯了错就改。”
这是裴钱长大后第一次与师父这么说话,很难想象眼前的裴钱是当年那个会私底下编撰《板栗集》的小刺猬,见谁扎谁。也很难想象是那个会纠缠魏羡和卢白象每人随便灌输给她二十年内功就可以的“吃苦耐劳”小黑炭。
每一个道理就像一座渡口,可能只有将来走到了那里,亲眼瞧见了一些人事,才会真切体会。而书上的圣贤道理、老人老话,书外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座座路上行亭。
陈平安笑道:“好的,师父相信你。”
然后笑着为小陌介绍道:“两个都是我的弟子和学生。裴钱,山巅境武夫。曹晴朗,大骊科举榜眼。”
陈平安再与两人介绍起身边的小陌:“道号喜烛,如今化名陌生,是一位异乡剑修,境界不低——这是自然,毕竟是跟师父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嘛。以后小陌会在落魄山修行练剑,这次返乡就会纳入霁色峰山水谱牒,担任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他跟你们刘师伯是一样的出身,以后可以喊他喜烛前辈。”
裴钱起身抱拳,曹晴朗起身作揖,好像对眼前这位喜烛前辈的妖族出身根本没有半点情绪起伏,很是习以为常了。
小陌都不用施展什么本命神通就能清楚感知到眼前这对年轻男女的诚心实意,他早已起身,微微弯腰,拱手抱拳,笑道:“我只是虚长几岁,不用喊什么前辈,不如随公子一般,直接喊我小陌就是了,我更喜欢后者。”
然后他就开始掏袖子,打算拿出两份准备好的见面礼。
陈平安笑道:“免了免了。”
自家落魄山有个财大气粗的周首席已经很够了,而且小陌不比有块云窟福地的姜尚真,送出一件礼物,家底就薄一分。
小陌坚持道:“公子,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又不是多贵重的礼物。裴姑娘和曹小夫子都是公子最亲近的嫡传,这要是没点礼物,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公子先前已经拒绝了那些法袍,不如这一次就容我在他们这边摆一摆长辈的架子?”
陈平安只得点头。
小陌在落魄山上一定会如鱼得水,混得不比周首席差。擅长劝酒,那是酒桌上与人分高下的本事。喜欢敬酒,从不躲酒,还要自己找酒喝,就是酒品上见人品。
果然是应了那句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陌跟自己很像啊,酒品十分过硬,就是劝酒功夫差了点。
当年在酒铺,二掌柜是公认的躲拳不躲酒,至于那些赌棍酒鬼后半句的“反正一拳就倒嘛”,属于酒桌上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裴钱和曹晴朗同时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继续点头,两人这才收下礼物。
陈平安看了一眼就知道深浅,是两件品秩比咫尺物更高的“小洞天”藏物法宝。
这种山上至宝,别说一般修士,就连陈平安这个包袱斋都没有一件。
两人与喜烛前辈道谢,小陌笑着不说话,见他们俩好像没有坐下的意思,这才坐下。
俩孩子,家教礼数很好啊,莫不是陆道友诓骗自己,故意将那民风淳朴的旧骊珠洞天说成个凶险万分的龙潭虎穴,算是送给自己一个惊喜?小陌忍不住以心声道:“公子,裴姑娘很年轻啊,就快是止境武夫了?”
小姑娘在她师父面前很恭敬,陆道友显然又跟自己开玩笑了。
陈平安没有以心声作答,开口笑道:“裴钱是很年轻,不过蛮荒天下的云纹王朝有个名叫白刃的女子好像也差不多,五十岁就已经是止境了。而且听陆沉说,青神王朝的女国师更年轻就跻身了止境。”
裴钱点点头。
曹晴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先生的那种扬扬得意。
其实陈平安在离开大骊京城之前就已经看出了裴钱身上的古怪,让他这个当师父的都要哭笑不得,因为裴钱当下处于一种极为玄妙的境地——她在压境!
纯粹武夫的破境可由不得自己说了算,得熬。瓶颈一破,不升境,更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况且能够破境,天底下哪个纯粹武夫会像裴钱这样?
不过小陌见惯了打打杀杀,而且多是些山巅厮杀,所以对太多事都见怪不怪了,他如今反而对曹晴朗更好奇几分。
裴钱如今练拳确实只为压境,她要挑选某地某天,才让自己跻身止境。
陈平安开门见山,直接跟曹晴朗说了崔东山的想法,曹晴朗的回答很简单:“先生,其实如此最好,之前是因为见先生和小师兄好像有了决定,我才硬着头皮答应当那下宗宗主。”
陈平安笑道:“我们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有点想法多正常,当时就该直接跟先生说……算了,这次是先生考虑不周,以后我会注意的,你也是。”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陈平安有些惋惜:“本来你可以是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
曹晴朗也不好在这件事上边说什么。
以前文庙管得严,练气士担任一宗之主必须是玉璞境,这是条铁律。
山泽野修想要在四十岁之前跻身上五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即便是底蕴深厚、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想要在这个岁数成为玉璞境修士,一样难如登天,在浩然历史上屈指可数。
再者,就算有这样的修道天才,让资质如此之好的天之骄子被那些烦琐的山头事务消磨掉宝贵的修道光阴,太得不偿失了。何况大宗门里边,就算有那下宗,一个如此年轻的玉璞境也不适合直接当下宗的宗主。一个练气士,在修行路上的势如破竹,极有可能是一大堆鸡毛蒜皮里边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自己如何,陈平安几乎从来没有什么讲究,甚至行走江湖,反而担心“跌境”不多,但是到了裴钱和曹晴朗这边,就大不一样了。比如曹晴朗摘得榜眼,陈平安高兴之余,难免有几分腹诽:我的学生怎么才是榜眼,不是状元?以致陈平安这次造访京城,得强忍着才能不偷偷走一趟礼部档案库,翻出那位新科状元的殿试对策文章,看看会不会是自己得意学生的卷子只是字迹不那么馆阁体,才被那些上了岁数的读卷官看走了眼,或是被皇帝宋和故意降了名次。
曹晴朗说道:“先生,我刚刚找过荀趣,他说先生很是平易近人,不是那种假装没架子,而是真的没架子。荀趣不是那种喜欢谄媚谁的人,更不是故意让我转述给先生。他愿意这么说,肯定是对先生由衷仰慕了。他还说自己以后要是当了大官,就得像先生这样,不管与谁相处,都可以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没让荀序班觉得你找错了先生。”
陈平安有点体会到火龙真人的心情了。出门在外,被人当成是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以及昔年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还是张山峰的师父,两者其实是有微妙差异的。
陈平安轻声说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问题本身就不谈了,以后等到合适的时机会再来与你复盘。总之落魄山这边我可能还会多管些事情,大大小小的,看见了,只要觉得哪里不对,就会管一管。但是以后下宗我可能就会比较多放手了,所以你待在东山身边,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异议,甚至是争吵,到时候他是宗主,又是你的小师兄,这件事,你在去桐叶洲之前就可以想一想。”
他说着又自顾自摇摇头:“不是可能,是一定了。”
曹晴朗点点头:“先生,我其实不怕吵架的,只要不是意气之争,就可以取长补短,查缺补漏。”
陈平安嗯了一声:“记住,不单单是与你的小师兄,此外遇到诸多事情,喜欢、擅长讲道理是一回事,但是一定要考虑他人的情绪,讲究一个问因不问果,不以结果好坏来全盘认可或是否定他人。遇到难题,解决难题,就是修行。”
说到这里,陈平安摊开双手,轻轻一拍,然后掌心虚对:“我们称赞一个人,有分寸感,其实就是保持一种妥当的、得体的距离。远了,就是疏离;过近,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给所有亲近之人一点余地,甚至是犯错的余地,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不用太过揪着不放。心细之人,往往一不小心就会去求全责备,问题在于我们浑然不觉,但是身边人早已受伤颇多。老话说通达之人必有谋微之处,其实反过来说也是个好道理,擅长谋微之人,也当有一颗通达之心。”
“再就是一定要告诉自己,谁都不是没有半点火气的泥塑菩萨,谁都会有自己的情绪,情绪本身就是道理,很多时候看似是在跟人讲理,什么时候真真切切看在眼里了,却不觉得自己是在容忍,那就是我们真的修心有成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问道:“我问你,就事论事,好不好?”
曹晴朗毫不犹豫道:“很好。”
陈平安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就事论事,一方再有道理,还是在否定对方?”
曹晴朗愣了一下,思量一番,点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说道:“所以就事论事本身当然是好事,可一旦谁占理了,粗脖子瞪眼睛大嗓门说话,结果会如何?显而易见,道理本身是对的,讲理一事却是失败的。”
“真正的沟通和讲理,是要学会先认可对方。你自己先需要做到心平气和,然后用很多个认可来讲清楚你真正想要说清楚的那一两个否定。当然,你的一切言语仍需诚心诚意,不能是假的。这一点极为重要,要搁在‘心平气和’的更前边。”
曹晴朗仔细思量一番,点头道:“先生在这件事上的先后顺序,我听明白了。”
陈平安微笑问道:“再想想,看看有无遗漏。”
曹晴朗开始深思。
裴钱坐在一旁的长凳上欲言又止,陈平安望向她,笑着点头。
裴钱壮起胆子说道:“师父,这好像是……强者才能说清楚的道理。比如恰恰是不占理的一方,却地位更高,他反而一有人跟他讲理就半点不耐烦,立即粗脖子瞪眼睛,怎么办?又比如,山下门户里边的一家之主,山上的山主、宗主、掌律这些掌权者,他们要是不这么讲理,好像师父的这个道理就很难说清楚……师父,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裴钱越说越没底气,嗓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她挠挠头,赧颜道:“不该插话的。”
陈平安却朝裴钱竖起大拇指:“是了,这就是症结所在。”
然后陈平安又问道:“那么,裴钱、曹晴朗,你们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强者吗?或者说希望自己成为强者吗?又或者,你们认为自己现在是不是强者?强者弱者之别,是与我比,还是与暂时境界不高的小米粒、还是个孩子的白玄或是谁比?”
裴钱眼睛一亮,使劲点头:“懂了!”
曹晴朗站起身,与先生作揖,但是没有任何言语。
裴钱又不好跟着起身抱拳,不像话,就白了一眼身边的曹晴朗:马屁精!落魄山就数这个家伙的溜须拍马最深藏不露了。
陈平安喃喃道:“天下人事,莫向外求。”
曹晴朗突然问道:“先生是在担心落魄山和下宗以后会有很多人的言行举止都太像先生?”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弟子。他点头道:“是有这样的担心。”
当一个门派的开山祖师的个人烙印太过鲜明,就会自然而然上行下效,这种事情有利有弊。但是陈平安还是希望不管是如今的落魄山还是以后的桐叶洲下宗,哪怕以后也会分出祖师堂嫡传、内门子弟和暂不记名的外门修士,每个人的人生都能够不一样,各有各的美好。
小陌坐在一旁,从头到尾都只是竖耳聆听,对自家公子佩服不已。有序,拆解,精细,重新归一。他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糙人,要与公子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陈平安起身说道:“你们两个先回落魄山等我。”
裴钱有些担心,她已经大致看出师父当下的处境了。
陈平安摆摆手,带着小陌离开客栈。
之前南下游历,陈平安打造了一只取材自豫章郡的木制食盒,现在准备出门在京城买些糕点,还有一壶酒,反正会总计开销十四两银子。
然后就走一趟大骊皇宫。
敬酒不喝,就喝罚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