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坐隐

第 坐隐

陈平安将那把夜游剑留在了人云亦云楼,带着小陌在附近买了约莫两人份的糕点,再买了一壶酒水,刚好开销十四两银子,一钱不多一钱不少。

小陌跟着陈平安一起买完酒水和糕点,在繁华京城闲庭信步,笑道:“能忙世人之所闲者,方能闲世人之所忙。陆道友曾说自己是公子的帮闲,此言妙极。”

一夸夸俩。

陈平安拎着食盒,笑问道:“小陌,一口一个陆道友的,你难道还不知道陆沉的真实身份?”

小陌说道:“陆道友言语磊落,之前并无隐瞒白玉京的三掌教身份,只是我觉得喊陆掌教太见外了,有负陆道友的热忱。”

陈平安笑道:“小陌你到哪里都吃香的。”

小陌的笑容习惯性带着几分腼腆,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食盒,好奇地问道:“公子,这只食盒和里边的酒水吃食都有讲究?”

陈平安点头道:“有讲究。这只食盒木材出自大骊太后的第二家乡豫章郡。民以食为天,撑死的人少,饿死的人多,就看咱们这位太后的胃口如何了。京城之行,只要不管闲事,本来就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十四两银子刚刚好。”

太后南簪的祖籍豫章郡盛产良材美木,这些年一直供不应求。先前大骊朝廷管得不严,其实不是此事如何难管,真要有一纸军令下去,只要调动地方驻军,不管人数多寡,别说地上权贵豪绅,就是山上神仙,谁都不敢动豫章郡山林中的一草一木。归根结底,还是大骊边军在那场惨烈战事中死人太多,死了人,就得有棺材。

所以朝廷最近才开始真正动手约束私自砍伐一事,准备封禁山林。理由也简单,大战落幕多年,那里逐渐变成了达官显贵和山上仙家构建府邸的绝佳木材供应地,不然就是以大香客的身份,为不断修缮营建的寺庙道观送去栋梁大木,总之已经跟棺木没什么关系了。

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在皇城边上,所以这拨显贵京官去参加朝会、衙署当值,都极为方便。每天天未亮,这两条街巷就会车马喧阗如龙。

听说早个大几十年,在关老爷子刚刚进入吏部那会儿,经常会有人为了争抢道路而大打出手。反正那会儿的大骊官员几乎人人都能算是武官出身,有点类似如今的大骊陪都六部衙门。哪怕他们没有投身沙场参与厮杀,但是每天过手的公文案牍仿佛都带着硝烟味和血腥气。

陈平安带着小陌路过一座皇城大门,面阔七间,有一对红漆金钉门扇,气势雄伟,青白玉石地基,朱红高墙,单檐歇山式的黄琉璃瓦顶,门内两侧建有雁翅排房,末间是值班房。皇城重地,老百姓平时是绝对没有机会擅自入内的,陈平安已经将那块无事牌交给小陌,让他悬挂腰边做个样子。

一位披挂甲胄的武官快步走来,早早认出了陈平安的身份。这座皇城大门的周边数里地界设置有数道术法禁制,方便负责门禁的官员勘验、记录来者身份。一些个大骊官员、山上供奉出入皇城,根本不用拦阻。

陈平安说道:“这位是我们落魄山的供奉,叫陌生,巷陌的陌,生活的生。”

很快有一名佐吏从值班房走出,与武官以心声言语一番。

武官抱拳行礼:“陈宗主,查过了,刑部并无‘陌生’的相关档案,所以陌生私自悬挂供奉牌在京行走,已经不合朝廷礼制。”言下之意,就是陈平安可以进,但是身边的随从却不行。

武官当然不会傻乎乎提醒这位年轻剑仙赶紧让扈从摘下那块刑部无事牌,但是此事,值班房肯定会仔细录档。至于刑部事后会不会计较,敢不敢追责,要不要跟落魄山兴师问罪,那就是刑部的事了。百年以来,大骊文武,无论官身大小,早就习惯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官场作风。

陈平安微笑道:“回头我让刑部补上。”

武官一时语噎,满脸为难之色,深吸一口气,眼神坚毅起来,伸手按住刀柄,摇摇头,沉声道:“陈宗主,既然于礼不合,本官职责所在,得罪了。”

陈平安对武官的那个按刀动作视而不见,也不会为难这些公门当差的,笑道:“你们值班房可以传信刑部,我在这里等消息就是了。”刑部答应最好,不答应的话,跟我入城又有什么关系,你们当自己是刘袈吗?

武官松了口气,让陈平安稍等片刻,再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转身大踏步返回值班房,立即传信刑部。他很快就得到了答复,内容也很简单,就两个字:放行。只是信上除了堂部大印,竟然还钤印有两位刑部侍郎的官印,这让武官颇为意外,对于此次陈平安的皇城之行充满了好奇,看样子绝对不是去南薰坊之类的衙署做客那么简单。

等到那位大名鼎鼎的青衫剑仙与黄帽青鞋的扈从渐行渐远,武官返回值班房,与那个来自藩属国,此刻正在提笔录档的佐吏笑道:“那位陈宗主是我们大骊本土人氏,这么年轻的剑仙,不比风雪庙魏晋差。至于陈宗主的拳法如何,教出武评大宗师裴钱的高人能差到哪里去?正阳山那场架,咱们这位陈山主的剑术高低,我瞧不出深浅,但是跟正阳山护山供奉的那场架,看得我多了不少银子买酒喝。”

佐吏笑呵呵道:“老马,陈剑仙是你家亲戚?奇了怪哉,陈剑仙好像也不姓马啊。”

武官笑道:“酸。”

佐吏放下笔,突然说道:“这么厉害的一位宗主,既是年轻剑仙,还是武学宗师,怎的在那场大战当中,只见他的弟子和祖师堂供奉在战场上各自出拳递剑,唯独不见本人呢?”

武官有些吃瘪,悻悻然道:“说不定是忙着闭关吧。山上神仙,随便打个盹都要几个月,何况是破境跻身上五境这种头等大事。错过了那场战事,也实属正常。”

带着小陌,陈平安走在遍地都是大小衙署、官府作坊的皇城之内,气氛肃杀,跟内外城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陈平安转头远眺中部陪都大渎方向,估计那边的仿白玉京当下已经得到大骊皇帝陛下的飞剑传信了。

吓唬人?不好意思,当年战场上,十四只旧王座大妖一线排开也没能吓住自己。

陈平安收回视线,以心声说道:“如果那边有飞剑赶来,就得有劳你帮忙挡下了。”

小陌收敛笑意,点头道:“公子只管放心请人喝酒,有小陌在这里,就绝不会劳烦夫人的闭关修行。”

自己终于有机会弥补一二了。在剑气长城时,陆道友幸灾乐祸地朝自己竖起大拇指,说竟敢在明月中朝那位宁姑娘递出一剑,将她打落人间。

陈平安听到小陌那个“夫人”的说法,轻轻点头。当个供奉,屈才了。

双方走到了一座门禁森严的宫门外,陈平安与一位负责把守大门的武将说道:“帮忙通报一声,我今天只见南簪。”或者说是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绛。

不料从宫门阴暗处走出一名腰挂头等无事牌的青年修士,对武将摆摆手,示意将这两个不速之客交给自己。

陈平安眯眼说道:“陆老前辈,好久不见。”

青年修士一笑置之,假装没听懂,反而问道:“陈山主为何此行没有背剑前来,是故意有剑不用?”

眼前这个青衫男子,是落魄山的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同时还是止境武夫、末代隐官,以及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当然,所有一切的最早那个一,还是男子当年踩了狗屎运,在小镇廊桥中选择前行,竟然成为……剑主。

可不管怎么看,实在无法跟当年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的形象重叠。那会儿的窑工学徒就是个送信途中,草鞋踩在福禄街、桃叶巷青石板路上都会惴惴的少年。

青年修士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家族的密信,说陈平安带着几名剑修联袂远游蛮荒天下,做成了那桩拖月壮举,将一轮皓彩搬迁到了青冥天下。此外还做了什么,未知。

陈平安说道:“陆老前辈只是岁数大一些,修道岁月久一些,可既然都不是什么剑修,就别妄言剑道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盯着这个在骊珠洞天隐藏多年的某位陆氏老祖,善意提醒道:“出门在外,得听人劝。”

青年修士也不恼火,笑道:“剑气长城的隐官确实有资格说这些话,陆某受教了。”

事已至此,自己的身份就没必要藏藏掖掖了,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城府深沉的陈先生是个极不好糊弄的主儿。反正封姨、老车夫他们几个的身份在自己之前就已经水落石出了。

陈平安问道:“你是打算带路,还是接剑?”

这位驻颜有术的陆氏老祖侧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掌,以心声说道:“请。陆绛已经设好酒宴,她要亲自为陈山主接风洗尘。”

三人一起走过宫门。

小陌以心声问询道:“公子,我瞧这家伙挺碍眼的,反正他是陆道友的徒子徒孙,境界也不高,就只是个离着飞升境还有点距离的仙人境,要不要我剁死他?”

然后又补了一句:“最多三剑。”

小陌约莫是真的入乡随俗了:“公子,我可以先找个问剑由头,会拿捏好分寸,只是将其重伤,不至于当场毙命。”

不用怀疑一个追杀过仰止、挑衅过白泽两次,还与元乡和龙君都问过剑的剑修的剑术到底够不够高。

稍稍走在前边的陆氏老祖转过头,只能够模糊察觉到不对劲,看了眼陈平安身边那个暂时不知身份的年轻人。

小陌朝对方微微一笑,想着只要对方点个头,就当答应自己的问剑了。只要公子再给句话,自己就可以出剑了。只可惜,对方很快就转过了头。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不着急,一些个旧账都要算清楚的。”

等见着了南簪,陈平安将食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取出一壶酒,拿出两双寻常材质的青竹筷子:“要么交出本命瓷,要么稍微麻烦点,我今天宰掉你,自己去找。”

南簪刚要说话,陈平安拿起其中一根筷子,提醒道:“你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如果没有确切答复,我就当你默认选择后者了。”

南簪欲言又止。

与先前在人云亦云楼的见面完全不同,她今天竟是不敢乱说一个字。

南簪看了眼自家老祖宗,后者面无表情。

陈平安安安静静等着那个答案。

有些时候,与不讲理之人不讲理,就是讲理。

老大剑仙曾经在城头教给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这个极为质朴的道理。

京城钦天监,两位监正不得不再次请来那位袁先生帮着测算卦象。

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袁天风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袁天风在钦天监的身份类似山上的客卿,算是一个特例。很多年前,一介白衣,山泽散人,征召入朝觐见大骊皇帝。

袁天风精通看相一事,给后来的吏部关老爷子、大将军苏高山,还有曹枰这些未来的大骊庙堂中枢重臣都算过命,而且都一一应验了。大骊朝廷对此事从无忌讳,官员一样不忌讳。

关老爷子那会儿得了个极好的说法: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贵两全,紫袍金带坐高堂,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积玉堆金满祠堂。曹枰是额骨隆起如虬角,内有伏犀如山脉绵延至玉枕骨,贵不可言。苏高山则是眼含赤脉,贯穿瞳子,言语之时有赤黄气萦绕面门。

袁天风说道:“那陈山主莫名其妙变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后,卦象其实很稳。”

马监副追问道:“是不是得有个‘但是’了?”

袁天风笑道:“但是等到对方似乎不是十四境了,卦象反而变得吉凶难料了。先前是陈山主隐忍,现在该轮到你们忍让几分了。”

马监副纠正道:“是我们,我们大骊!”

火神庙棚,封姨斜瞥一眼那个不约而至的老车夫,气笑道:“你蹭酒还上瘾了?当自己是面子比天大的文圣啊?”

老车夫叹了口气,神色阴郁,伸出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久没有的事情了,让老子都要提心吊胆,怕今天不来喝酒,以后就喝不着了,趁着皇宫那边还没打起来,赶紧来一壶百酿,老子今儿能喝几壶是几壶。”

封姨抛出去一壶酒,调侃道:“你们这些老古董要是觉得事情悬,就联手呗,难道还怕被一个不到半百岁数的年轻人翻旧账?”

老车夫揭了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联手个屁!翻旧账?老子现在都怕被那小子顺藤摸瓜刨了祖坟。那小子这趟远游后再回京城就不对劲,很不对劲,完全变了个人。跟那个古怪境界有关,可又不单单是境界的关系。”

封姨忍俊不禁:“这会儿总算晓得与人为善的道理啦?当年齐静春没少说吧,你们几个有谁听进去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