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事多如牛毛

周米粒咧嘴一笑:“是那位郑先生在与景清说客气话呗。”唉,景清还是小脑壳不太灵光。自己总想着要将景清举荐进入极为隐蔽、门槛极高的竹楼一脉,都提过两次了,暖树姐姐总是不答应,裴钱的态度模棱两可,就只好一直拖着了。

陈灵均以心声问崔东山:“那人是谁啊,你肯定知道对方的身份,与我透个底?”免得吓着小米粒。

崔东山却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你只要知道他姓郑就可以了。”

老秀才还是很厉害的,只有他才能够先让白泽,再让郑居中改变主意,卖他个面子。

但是崔东山心里边就是不痛快。

陈灵均抬起一只袖子擦拭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郑有啥用,肯定不是郑居中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灵均也懒得多想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崔东山说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陈灵均轻轻一拍桌子:“不像话,取名字这种事情,老爷最擅长,你凑啥热闹,当自己是下宗宗主啊?”

崔东山一本正经点头道:“我就是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觉得这个玩笑好不好笑?”

周米粒挠挠脸,不说话。

崔东山突然心情大好。先生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做成了那么多的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很不一样了。虽然跌境很重,但是没关系。跌的只是境界,暴涨的却是道心。

崔东山都不用去大骊京城见先生,就能够想象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以前的先生:你可以试试看。

这会儿的先生:你跟我好好说话。

在人云亦云楼的院子里,老秀才喝了个醉醺醺,说自己要去个地方,早就想亲自登门去道谢了,还说那儿曾是自己钱袋子的由来,让自己生平第一次凑齐了比较像样的文房四宝,真正像个在书斋做学问的读书人。

陈平安知道先生要去哪里,就没跟随。

老秀才离开院子,独自出京南游。

曾经在中土神洲一个小国的陋巷,一大一小师徒两个每次穷得揭不开锅了,闲着也是闲着,读书也读不出个肚子饱来,就会有事没事一起站在门口,眼巴巴等着少年一封家书的到来。其实信上边写了什么两人都不在乎,反正等的也不是信,而是随家书一并寄来的那笔修金,也就是外乡少年与当地秀才拜师求学的薪水。

钱是英雄胆哪,偶尔碰到一些节庆日子,例如至圣先师的诞辰,远在宝瓶洲的东家还会为名义上的“西席先生”送一笔节敬,给个银钱多寡不定的节庚包。

穷酸秀才第一次跟银票打交道,就是收了一笔极丰厚的节敬。

那次收到少年的家书,只有一封轻飘飘的书信,秀才使劲抖了抖,别说碎银子了,都没个铜钱的声响。秀才傻眼了,少年便蹲在门口,双手笼袖,其实挺愧疚的。家里不是没钱,但是爷爷埋怨他私自离家出走,一走就走那么远,竟敢直接从宝瓶洲走到中土神洲,还找了个只有秀才功名的小国书生当先生。其实以宝瓶洲崔氏的家底,找个书院君子贤人当家塾先生都不难,所以崔氏每次给钱给得极为抠搜。

当时还不老的秀才倒是没有埋怨自己的学生,反而安慰少年:“怨不着谁,得怪先生的学问不深,讨你家长辈的嫌了。”

因为上一封家书的末尾,少年的爷爷给了个几十字的科举制艺策题,算是考校秀才的真才实学。秀才挑灯通宵,硬生生熬出一篇千余字的答卷,只觉得一肚子学问都给掏空了。他实在不擅长这些,若是真擅长,早他娘的考中进士了不是?等到少年的回信一寄出去,秀才其实就后悔了——实在是担心以后的修金和节敬都跟着驿骑一起跑没影了。

少年从先生手中一把抓过那信封,使劲攥成一团,丢到小巷对面的墙壁上,结果信封滚回了眼前,气得少年就要起身去踩上几脚,又被先生拉住胳膊。

少年赌气道:“这么个破家,回个屁,以后都不回去了。”

“不许说气话。”

秀才将少年拽回原位,一拍学生的脑袋,起身去捡回地上的信封,轻轻抹平,打开一看,里面就两张纸。一张是家书,上边除了一些老调重弹的长辈话语,末尾还有一句:“你这先生学问一般,不过秀才功名多半是真的,字不错。”

另一张就是货真价实的银票了,足有百两。

秀才笑得合不拢嘴,一旁的少年也笑容灿烂。

在那之后,秀才好不容易又攒下些银子,在学生的怂恿之下,开设了一家门馆,算是可以正式收徒授业了,从讲授蒙学转为传道经学。

这其实也是秀才自己最憧憬的事情,毕竟总跟一帮穿开裆裤的孩子每天之乎者也不是个滋味。是因为愧对一肚子圣贤学问?可拉倒吧,还不是挣钱少!

后来那些年,秀才又多收了几个学生,四个嫡传弟子里边,老大一直是钱袋子,跟着秀才年月最久,老二是个混吃混喝的二愣子,老三空有一身腱子肉,也是个兜里没钱的,饭量倒是不小。那几年,秀才总觉得自己被坑了,幸亏老大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个孩子回来,聪明,灵秀,瞧着就让人打心底里喜欢,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才情最高的首徒好像对科举很排斥,脾气还执拗,多半是指望不上,所以能不能冒出个进士老爷,就得看这个小弟子了,不偏袒他偏袒谁?

在那之后,秀才总算是过上了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就连自己那些文字都版刻出书了,虽说销量一般,但是对一个做学问的读书人来说,等于是立言一事有了个着落,秀才哪敢奢望更多。

除了老三君倩,其实崔瀺、左右、齐静春都是这个秀才一年年看着从少年变成青年的。

很多年之后,秀才也变成了老秀才,终于还收了个关门弟子,陈平安。

至于什么“文圣的学问天惊地怪,鲜有其匹”,什么“文圣于儒家文脉有擎天架海之功”,夸也好,骂也罢,老秀才都没怎么当真:你们愿意夸愿意骂,都各有各的道理,反正不耽误我当教书匠,给那几个学生当先生。

老秀才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几个学生受委屈。

下出过彩云局的浩然绣虎在欺师灭祖叛出文圣一脉之后,在浩然天下藏头藏尾,颠沛流离多年,最终选择宝瓶洲北方一个蛮夷之地作为落脚点,担任国师,要将事功学问传道一国甚至一洲。

崔瀺当年回到宝瓶洲之后,一次都没有回过崔氏家族。

老秀才知道为什么崔瀺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愤怒。

在异乡的大骊京城,国师崔瀺给自己的书楼取名为人云亦云。

老秀才来到阁楼上,通过窗口望向窗外。

人见飞鸟追云,皆追之不及。

这次崔东山愿意主动请缨担任下宗宗主是好事,东山再起。

陈平安和小陌走出巷子,一起去往客栈。

小陌一直在仔细打量这座大骊京城。

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一国京城,首善之地,可能这就是当年初升心中设想的山下城池该有的样子。

小陌问道:“公子,如今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多不多?”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是哪座天下,飞升境之上的一直就不多。”

修道之士,如果不以天下划分,而只以种族看待,就会发现十四境修士的数量寥寥各有原因:三教祖师的存在,以及白泽的截取真名。

陈平安打算将来在那艘夜航船上边开个迎接八方来客的酒铺,能否不钱喝上酒,全看各自本事。

关于下宗的名字,陈平安其实已经想了一大箩筐,这大概就是太擅长取名的尴尬之处了。

再就是关于本命瓷的事情得有个结果了,反正也就是十四两银子的事。

不远处的客栈里。

师父和师娘不在京城,曹木头说是要去南薰坊找一个在鸿胪寺当差的科举同年叙旧,文圣老先生说要在门口晒太阳等人,裴钱就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散步。是个把小门开在东南角的二进院,其实是刘老掌柜家的祖传宅子,专门用来招待不缺银子的贵客,比如一些来京城跑官跑门路的,毕竟这里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近。宅子分出东西厢房,当下正屋空着,曹晴朗住在东厢房,裴钱就住在与之对面的西厢房。

裴钱看似散步,实则走桩,出神入化,沉肩坠肘气到手,她已经不用刻意讲究桩架本身,或是呼吸的绵长,但是每一次纯粹武夫的真气吐纳,都是人身小天地内处处山河气府的甘霖干旱、昼夜明晦之大变化。这就像一位执掌天地的老天爷在有意控制山河万里的四季变迁、气象更迭。

俱芦洲那趟游历,裴钱其实时时刻刻都在练习走桩,不愿意让自己只是瞎逛荡,这使得她在走桩一事上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独到心得。

桩无形势,拳有神意。这个不低的评价是李二给的,可不是裴钱自封的。故而在狮子峰上喂拳之余,李二又传授给了裴钱一门自家师传的呼吸吐纳之法,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专门用来调理筋骨血肉。

李二最后教给裴钱的拳理极大:桩架一起,如座座山岳巍然不动;神意一动,似条条大渎汹涌流淌。

这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只要跻身拳法之巅,走到武道尽头,那么一位纯粹武夫就再不是什么一身拳意如神灵庇护了,而是“身即神殿,我即神明”。这才是真正的止境顶点,正是十境气盛、归真两层之后的所谓“神到”。

裴钱学得很快,一教就会,关键是能够在生活起居的细微处学以致用。所以李二才会与裴钱说句大实诚话:“如果撇开心性不谈,你比你师父的习武资质更好。”

裴钱听见了,非但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心虚不已,以致她觉得那位与师父同乡的李二前辈教拳喂拳的本事虽极高,说话却有些不着调。

院子里边除了裴钱,还有个打小就憧憬江湖的少女,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正是刘老掌柜的宝贝闺女,名鹿柴,小字苔米。她此刻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脚边搁放着脸盆抹布。

刘鹿柴平时会帮着家里做些洒扫庭院屋舍、清洗晾晒被褥的琐碎活计,从她爹那儿挣些工钱,好攒钱买那些书商私刻、泛着墨香的豪侠传记、白话公案和志怪小说,直教少女经常感叹一句:“真是买不完的新鲜故事,怎么挣都挣不够的铜钱!”

刘鹿柴无论是大名还是闺名,确实都不像是小商贾门户出身的。刘老掌柜是典型的晚来得女,虽然愁着女儿的女红实在是半点不随她娘亲,还成天疯疯癫癫的,怕她嫁不出去,可一想到女儿哪天会嫁人,就又忍不住揪心。反正自己两个儿子混得都挺有出息,又都孝顺,加上女儿岁数到底还小,离着被那些媒婆惦念上的大姑娘岁数还远着呢,刘老掌柜就不急了。

刘鹿柴本来是打算打着休息片刻的幌子,与那个姐姐偷师学艺的。

柜台里有所有入住客栈的外乡人的关牒簿子,不过她没有去翻。策马扬鞭、行侠仗义的江湖儿女,做事情得正大光明。她只知道那个姐姐是那个外乡游侠、青衫剑客的嫡传弟子。

女侠嘛,自己以后也会是的。

刘鹿柴见那个姐姐闭着眼睛,跟梦游差不多,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姐姐你姓甚名谁呢?”

裴钱睁开眼睛说道:“郑钱。”

刘鹿柴眼神熠熠:“好名字!竟然与我最仰慕的郑大宗师同名同姓!”

江湖上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那位郑大宗师如似玉,身姿纤细,却蕴藏着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力。另外一种更了不得,说那郑撒钱虽是年轻女子,却身高一丈,孔武有力,膀大腰圆,一两拳下去,什么妖族剑修,什么妖族武夫,皆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刘鹿柴像是想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道:“郑钱姐姐该不会还有个江湖化名,就叫裴钱吧?”

自家客栈离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几步路,经常能听到一些山上和江湖上的小道消息。之前那场火神庙附近的擂台比武,她又听到个传闻,说郑钱竟然真名叫裴钱,来自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至于更多的神仙逸事、江湖趣闻,当时四周吵闹得很,少女竖起耳朵使劲听也听不太真切。赔钱?挣钱?怎么好像两个名字都在跟钱较劲呢?

裴钱笑了笑,没说话。

刘鹿柴也笑了笑,觉得自己的这个说法有点可笑。

“郑钱姐姐,你看过某本山水游记吗?前些年卖得好极了,我出手晚了,就没买着,都要悔青肠子了。”

裴钱说道:“看过。”

刘鹿柴好奇地问道:“你这是在练拳吗?”

“嗯。出拳容易走桩难,一个难,难在学拳先学步,再一个难,难在滴水穿石,持之以恒。”裴钱继续散步,“我师父说过,辛苦练拳两三年,丢拳不过两三天。”

刘鹿柴一个蹦跳起身:“这个拳理,晓得晓得,只要路过武馆,每天都能听着里边噼里啪啦的袖子打架声响,不然就是嘴上哼哼哈哈的,然后猛然间一跺脚,踩得地面砰砰砰。按照拳谱上边的说法,这就叫骨拧筋转如爆竹,对吧?拳谱老话说得好,拳如虎下山,脚如龙下海,郑钱姐姐,你看我这架势如何,算不算入门了?”

裴钱无言以对,也不好给少女泼冷水,就只好装作没听见。至于少女在那边瞎逛荡,裴钱更是看得……十分亲切,跟自己小时候差不多。

一想到当年师父还有老厨子、魏海量他们几个看待自己的眼神,裴钱就有点臊得慌。问题是那套小时候自创的疯魔剑法,裴钱自己都不耍了,结果却被小米粒学了去。

裴钱见少女就没消停的迹象,只得一个站定,开口说道:“学拳容易练拳难,架子好学意难学。什么叫登堂入室,就是赢得一份拳意在身,使得我辈武夫如有神助。更大功夫则是人驭拳,不是一味跟拳走,就像对神灵发号施令,一身拳意,十八般兵器,随便拿在手里,自然样样件件如臂指使。懂?”

刘鹿柴小鸡啄米:“必须的!不懂!”

裴钱微笑道:“天下拳架万千,门派拳理百十,拳法唯一。”

刘鹿柴一头雾水:“怎么讲?”

裴钱眯眼笑道:“身前无人,武无第二。”

师父亲口说过,什么事都能让,唯独习武登高不能让。与人问拳,要身前无人;习武登顶,要旁若无人。而且崔爷爷也说过类似的道理。

刘鹿柴听得满脸通红,心向往之:“霸气十足!”

裴钱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要走江湖?”

刘鹿柴坐回凳子上,毫不犹豫地道:“当江湖儿女多自由啊,不用嫁人,还可以认识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儿。最好是揣着一大兜金瓜子、金叶子,在路边找家酒铺,停下马,喝完酒丢出一颗大银锭,撂下一句‘掌柜结账’,多豪气!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裴钱笑道:“出门在外,除了一见如故,否则莫贪‘大方’二字。一来不露黄白是江湖规矩,再者,真正的武林中人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挣点钱不容易。书上写那大侠被人砍了一刀,眉头不皱,只是包扎好伤口就继续赶路,可能你都不用翻过一页书,大侠就已经养好了伤,在别处酒桌上谈笑风生了。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是连蒙童都知道的道理。”

刘鹿柴愣了愣,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尝试着用最大力气打自己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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