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剑光直落

因为正阳山之前跻身宗字头,是另外那位共事多年的礼部同僚负责主持的仪式,而上次清风城跻身宗字头,只是大骊陪都的一位礼部侍郎主持的。照理说,等到落魄山跻身宗门,要么是陪都那边的礼部尚书出面,要么就该是他了。结果落魄山那边竟然无视了大骊朝廷,所以那个礼部右侍郎、曾经的门生、得喊他一声座师的小兔崽子,在酒桌上没少拿这件事笑话他。

董湖打算再等等看,等正阳山议事堂那边商量出个结果,等陈平安问剑完毕,再做决断。

至于大骊太后娘娘的某些暗示,以及上柱国袁氏的某些明示,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

如果说北边邻居北俱芦洲是浩然九洲当中最有资格目空一切的一个大洲,南边桐叶洲是最窝里横且底蕴深厚的那个,那么在那场大战之前,山河版图最小、最可怜的宝瓶洲,就是个窝里都横不起来的小地方,山低,水浅,想要被别洲修士骂一句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都做不到。所以宝瓶洲是最不关心别洲山上风云、也最不被别洲修士当回事的。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修道之人的眼光都高,口气都大了。

一座属于正阳山新峰之列的半山腰,一栋府邸高楼处,一长排的看客拥挤着,男女老幼皆有,不过都是山上的谱牒仙师。他们此刻全在栏杆这边看热闹,有人冷笑不已,稍稍低声言语,说着一番公道话,说这个落魄山,不过是仗势凌人之辈,如此咄咄逼人的跋扈做派,哪怕一时风光,岂能长久?说不定等会儿,就要形势颠倒,被那正阳山祭出剑顶大阵,两道剑光一闪,什么年轻剑仙,哪怕不死,也会摔出一线峰。一旁好友呵呵而笑,可不是,一个一个现身,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货色,自报名号,当是饭堂子伙计,给咱们报菜名呢?

有人好奇询问,落魄山,北岳披云山边上,那处牛角山渡口附近,是不是有这么个山头?可那边已经有了魏山君的披云山,还有阮圣人的龙泉剑宗了啊。怎么还能容得下如此庞然大物的仙家山头?有人附和点头,深以为然,说按照常理,旧骊珠洞天坠地生根,降为福地品秩,支撑起一个剑道宗门,怎么都该耗尽山水底蕴了。

大概是这么聊天没啥意思,立即有人继续先前的那个话题,笑着说这些来自落魄山的高人,不是剑仙,就是武夫宗师,不然就是些身负证道气象的山泽精怪大妖,反正全是些了不得的陆地神仙,还不许他们显摆显摆啊。

突然冷不丁有个人,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提醒诸位还是要慎言。

一时间冷场不已,再无人开口说话,纷纷望向那个家伙,好像来自彩衣国附近的那座朦胧山?

朦胧山山主吕云岱,实在再也不敢由着这帮王八蛋信口开河了。老子不是踩着狗屎,而是踩中粪坑了。你们这么帮着正阳山仗义执言没问题,问题在于老子跟那个年轻剑仙有仇啊,当年老子的那座朦胧山比正阳山更早挨了一场问剑!

况且吕云岱还察觉到了一道视线,就是奔着自己来的。他先前之所以留着不走,就是觉得自己躲藏隐蔽,毫不显眼,落魄山跟正阳山狗咬狗,打生打死,双方死伤越多越好。结果好了,这帮脑子进水再被驴踢了的傻子,非要东拉西扯,就快让自己被人盯上了。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心声在吕云岱心湖响起:“躲什么?如果没记错,你跟我家先生,是老朋友了?先生主动拜访过你们朦胧山祖师堂?”

吕云岱脸上惨白无色,他憋了半天,颤声道:“能够被陈山主亲自问剑,朦胧山荣幸之至,受宠若惊,受宠若惊了。”

远在别峰上空的崔东山笑眯眯道:“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分儿上,就饶你半条命,至于你旁边的那些年兄年弟年姐年妹,只要是开口说公道话的,你都帮忙记下来,而且接下来你就顺着那几个家伙的言语,继续闲聊下去。你们这一窝小猪崽,养肥了过年杀。说话没大没小,行事没轻没重,做人没对没错,伸长脖子铆足劲嗷嗷叫,可是过不了年关的。”

梳水国一处山神庙,韦蔚带着两位神女瞧着镜水月,看得目不转睛、捧腹大笑、叫好不已,等到竹皇撤掉镜水月,她又开始大骂不已。

山清水秀处,宋雨烧和孙子孙媳妇一起看着镜水月,老人吃着火锅,只是笑着轻声说了一句:“臭小子,出息了,不孬。”

仙游县临近一座仙家山头,一个上了岁数的武馆老人和那门派算是借看一场镜水月,白发苍苍的老人,双拳紧握,轻放膝盖,腰杆挺直,好像忘了喝酒。

长春宫,大骊太后脸色阴沉似水。

其余两洲。

浮萍剑湖,郦采带着荣畅、隋景澄、陈李和高幼清这拨嫡传弟子看得津津有味。

北边的大剑仙白裳没有远游至宝瓶洲,他笑言一句:“今天这个山头肯定觉得憋屈,说不定再过一两百年,就要觉得与有荣焉了。”

大源王朝一个刚刚成为太子的少年,趴在桌上,盯着那幅镜水月的山水画卷,啧啧道:“我这师父,不但拳法无敌,剑术也无敌啊。”

天君谢实喃喃自语:“看样子,又要等着被问剑了?”

清凉宗,那位女子宗主单手托腮,只看画卷中的一人。

还有大泉王朝。

落魄山,曹晴朗、暖树、岑鸳机、元宝、元来等等,都凑在了一起。

甚至包括中土神洲在内的诸多别洲,其实不少山巅门派都在通过各种仙家手段,遥遥欣赏小小正阳山的这场庆典和问剑。

小孤山那边,只剩下一个苏稼,绝代佳人,幽居空谷,茕茕孑立,零落依草木。

于樾以心声试探性问道:“剑气长城的那个米裕?”

米裕疑惑道:“你是?”

这个公然宣称自己化名“余倒悬”的浩然剑修,难道是因为姓“余”的缘故,跟自己这个“余米”攀亲戚来了?

于樾哈哈笑道:“我是流霞洲蒲禾老儿的好哥们,他对米剑仙佩服得很,回了家乡,在酒桌上多有提及米剑仙,赞不绝口,尤其对米剑仙在战场上的出剑路数极为推崇,相当敬佩。”

一口一个米剑仙?看在对方算是自家人的分儿上,米裕忍了又忍。他绷着脸色,保持微笑,点头道:“好说。”

于樾大概是觉得这么聊天就对路了,继续爽朗笑道:“米剑仙,我真名于樾,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当然了,米剑仙是次席供奉,我才是一般供奉,比不了的。”

米裕都懒得废话了,只是点点头。

于樾眼见着自己暂时没有递剑的机会,就继续闲聊,没话找话:“看米剑仙这一身剑气,破境跻身仙人境指日可待。”

没完了是吧?

哦,你于樾先前自称玉璞境剑修,然后到了老子这边,就米剑仙了?还破境?

所以米裕忍不住骂道:“滚你的剑仙,剑仙剑仙你全家都是剑仙,老子就是个破烂玉璞境,一边凉快去!”

于樾尴尬不已,老子好不容易才憋出来了几句好话,你米裕怎么还骂上人了呢?

只是于樾也不生气,再难听的话,蒲禾都骂过,何况自己终究不曾去过剑气长城,被骂几句咋了,老剑修反而舒坦几分。

青雾峰那边,裴钱眯起眼,山上有些言语嗓门大了点,当她耳聋吗?

崔东山在跟周首席唠嗑。

姜尚真笑道:“看来咱们桐叶洲下宗选址一事,不但会提前很多,也会顺利很多。”

就今天这么一闹,桐叶洲那边谁还敢拦三阻四?

这次问剑正阳山,姜尚真可没出任何力,只是早先随口跟陈平安提了一嘴,说韦滢那小子,很看好朱荧王朝出身的剑修元白。

作为水到渠成、众望所归的落魄山首席供奉,姜尚真其实是很不介意铆足劲搭把手的,比如让刘老成、刘志茂,无缘无故,就各自挑选一座山峰,大打出手,至于真境宗和玉圭宗最后如何收场,那是韦滢的事,你找姜老宗主去啊,反正跟我周肥无关。

至于李芙蕖,算了吧,她当落魄山的记名客卿,会当得他姜尚真窝心不已。就她?当个记名的外门杂役就足够了。

其实他们是临时被喊来这边观礼的。这就说明这位山主,是觉得下宗选址一事,有必要加快脚步了,而不是先前预想的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看来中土文庙之行和一趟北俱芦洲之行,让年轻山主改变了不少想法。

崔东山使劲旋转两只雪白袖子,嘿嘿笑道:“也就是我为人厚道,做事讲究,不然让田姐姐出来遛一遭,都能让竹皇宗主自己把一对眼招子抠出来,摔地上踩几脚,才觉得自己眼瞎得天经地义。”

姜尚真点头道:“必须厚道,极其讲究了,毕竟咱们落魄山的门风就摆在那里。”

姜尚真突然说道:“崔老弟,我们现在就可以考虑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比如如今再传弟子的亲传、再传,他们以后的下山历练。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其中就有类似正阳山剑修这样的存在,山上不是,山下就一定,不是吗?”

崔东山不说话,但是神色严肃。

姜尚真笑道:“想什么呢?这种问题,不至于让你这么为难吧?”

崔东山说道:“我在想,以后咱们订购其他门派的山水邸报,是勤俭持家,山头上拢共只买一份,还是反正人人财大气粗,各买各的,人手一份。”

姜尚真一开始是想笑,但是越想就越笑不出来。

崔东山笑道:“如何?是不是发现这种小事才是真正的问题?”

姜尚真好奇道:“有答案了?”

“有。”

“何解?”

“看先生的意思。”

姜尚真这次是真的哑然失笑了,朝远处的白衣少年竖起大拇指,好个得意弟子。

姜尚真学那年轻山主,双手笼袖,不知道今天自己能否做点什么,不然怎么坐稳首席供奉的交椅?

凡夫俗子,秉烛夜游者,风雨飘摇,道路泥泞,最需要什么?不是草鞋,而是一把雨伞。

崔东山转过头,发现身边额头渗出汗水的小姑娘神色认真,不知不觉,皱着两条微黄疏淡的眉毛。

崔东山眼神温柔,笑道:“小米粒,咋了,想家啦?”

黑衣小姑娘哈哈一笑,扯了扯大白鹅的袖子,使劲攥着手中的行山杖。小米粒板着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比洞府境更高些,却悄悄跟崔东山说道:“小师兄,我有点紧张唉。”

崔东山赶紧将周首席晾在一边,与小米粒笑道:“紧张什么,有小师兄在,还有大师姐在,再说了,又不需要你打架,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大人,对付这帮小喽啰,大材小用了不是?等会儿,你就拿着行山杖,只负责调兵遣将,指哪儿打哪儿,别的不说,反正我跟周首席,只听你的排兵布阵。”

小米粒挠挠脸:“可我也没看过兵书啊。”

崔东山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结果被她抬手挪开,崔东山再放在她脑袋上,又被她拍掉,等他再伸手,小米粒转头瞪眼道:“吗呢吗呢,小心我凶你啊!”

崔东山这才笑着收起手。

那个被留在山中的清风城许氏妇人,先前仰头望去,盯着那个狐国之主,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她心中念念有词:沛湘你这个婊子养的,今天竟然还有脸抛头露面?怎么,是勾搭上了那个掌柜颜放,还是偷偷爬上了那个泥腿子贱种的大床?是谁勾引的谁?!

远在白鹭渡那边的宁姚一挑眉头,因为察觉到了那个妇人的心声。

除了一线峰山顶那头搬山猿,宁姚其实都没怎么在意上心,反倒是落魄山这边的自己人,剑修隋右边、狐国狐魅沛湘,宁姚都有轻描淡写的视线一扫而过,然后就注意到了许氏妇人。

于是宁姚就真的“各凭喜好行事”了。许氏妇人和许浑一起登船后,渡船刚刚离开峰头,顷刻间,一条仙家渡船好像碎成千万片。

没有任何剑光、剑气、剑意,而且渡船上的众人,没有察觉到任何气机涟漪,以及丝毫异样。

宁姚只以心声跟那个妇人言语一句:“管住嘴,别找死。”

之后宁姚要比风雪庙魏晋更早发现陈平安要出剑的迹象。

然后她忍住笑。

当着一位搬山老祖的面搬他的山?这种事情,也就他想得到,做得出了。

山脚的一袭青衫,只等了半炷香光阴,就一剑将正阳山祖山挑高数丈,然后剑阵落在剑顶,砸烂了那座祖师堂。

惊天动地的异象过后,山巅尘土飞扬,又渐渐飘散,恢复清明。

一线峰寂静无声。正阳山新旧诸峰,更是但凡有修士处,皆落针可闻。

陈平安收剑归鞘后,微笑道:“只算问剑一半,你们还有半炷香,可以继续议事。”

一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的陶烟波心颤不已。

女子剑修陶紫没有留在停剑阁,而是去了剑顶,她想要略尽绵薄之力,为袁爷爷鼓气。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瞥了眼自己看着长大的陶紫。她已经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变成一个即将出嫁的漂亮女子。

看到陶紫眼中的那抹熟悉神色,袁真页这位护山供奉终于开始有一丝痛心了。

陶紫脸上闪过愧疚神色,她迅速转过头,好像不敢正视白衣老猿,只是她又极快转回头,满脸的天真无邪,眼神看似清澈坚定。

白衣老猿有些茫然,看了眼那座祖师堂的废墟,最后又看了眼那个长大了的秋令山女子。

这就是正阳山吗?

山脚那边,众人见那个青衫剑仙竟摘下了背后长剑,随手一丢,剑鞘插入牌坊楼中。

陈平安卷起袖子,一手负后,一手朝山顶递出手掌:“老畜生,来,趁着还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下山试试看,打死我。”

这番言语,已经足够狂妄。不承想之后一句言语,更是让人目瞪口呆。

山门外的一袭青衫,意气风发,眉眼飞扬若年少一步跨河的少年:“半炷香之内,老子不还手!”

悬空剑阵坠地,打烂祖师堂,剑气涟漪四散,整座一线峰风起云涌,尤其是古树参天的停剑阁那边,被剑气所激,木叶纷纷落,飘来晃去,悠悠落地,一大帮正阳山嫡传弟子好似提前步入了一个多事之秋,满眼都是愁。

这一次,再没有人觉得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是在说什么失心疯的痴人梦呓了。

停剑阁后边,有一棵正阳山开山祖师当年亲手栽种的梧桐树,两千多年生长无恙,耸干入云中,故而今天落叶尤其多。

剑顶之上,宗主竹皇和剑阵仙人只是护住了祖师堂内的神主牌位、香炉和历代祖师爷挂像,其余一切,如精心打造的代代传承的座椅,一根根价值连城的仙木梁柱,炼造工艺比皇宫大内更考究的地砖,好像都已变成过眼云烟,与尘土同散。

这场违反祖例、不合规矩的门外议事,只有茱萸峰田婉和宗主竹皇的关门弟子吴提京两人没有到场,就连雨脚峰的庾檩都已经御剑赶来。竹皇先前提出要将袁真页除名之后,直接就跟上了一句:“我竹皇,以正阳山第八任山主,跻身宗门后的首位宗主,以及玉璞境剑修三重身份,答应此事。之后诸位只需点头摇头即可,今天这场议事,谁都不用言语。”

此后满月峰夏远翠率先附议,掌律晏础犹豫了半天,不理睬秋令山陶烟波的心声劝说,还是跟着点头附和,和满月峰、水龙峰关系亲近的那些山头、几条剑脉,比如琼枝峰冷绮在内,都没什么选择余地,当然是跟随这几位位高权重的老祖师,跟白衣老猿划清界限。

正阳山的十几位供奉、客卿,在竹皇、夏远翠和晏础都表态后,纷纷点头,今天舍了个袁真页,总好过他们亲自下场,与那落魄山大打出手,到时候伤及大道根本,找谁赔?只说先前那座由一粒金光显化大道的悬天剑阵,实在太过气盛,仅仅那些剑光落在山中的倒影,就让他们如芒在背,众人都各自掂量了一下,若是被那些剑光切中身躯皮囊,只会是刀切豆腐一般。

如果竹皇不是这么个意思,早先愿意收拢人心,他们其实不介意锦上添,供奉、客卿职责所在,会帮着一线峰祭出几道看家本领的仙家术法。可既然竹皇都如此态度了,谁都不是什么愣头青,不会意气用事,拼了身家性命和大道前程不要,去为正阳山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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