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剑光直落
这座剑修数量冠绝一洲的正阳山,不是号称咱们宝瓶洲的小剑气长城吗?正阳山新旧诸峰的年轻一辈剑修,都是如此诚心诚意认为的,正阳山之外的不少仙家门派也是如此附和的。
其实对于那座远在天边的剑气长城,以及那座更远的飞升城,宝瓶洲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没什么印象。如果不是魏晋的那场游历,以及之后殃及整个浩然天下的惨烈战事,山上修士只会更少谈及剑气长城。
而正阳山一线峰的那座剑顶大阵,不是被誉为又一座仿白玉京,可以随便斩杀仙人境练气士吗?
几乎所有诸峰观礼之人,先前都在仰头远眺那座匪夷所思的悬空剑阵,气象万千,动静实在太大,由不得谁不去看那堪称惊心动魄的壮观一幕。
怎样高的境界,多少的剑气,如何的修心,才能造就出这座引来天地共鸣的恢宏剑阵?什么时候我们宝瓶洲,在风雪庙魏晋之外,既有刘羡阳这样飞剑玄妙、看谁谁倒地的剑仙,又有这样一位剑术卓绝、出神入化的剑仙了?
最终以至于只有寥寥无几的幸运儿看到了山脚处的陈平安飘然落地,手握长剑,剑光乍现,先是一条弧线,一闪而逝,然后是年轻剑仙斩断山根,再轻敲剑柄,一剑挑起一线峰,好似不费吹灰之力。
故而只看到剑阵砸地的人,个个只恨光阴长河无法倒流逆转,不能瞧见山脚处那位青衫剑仙的真正问剑。
不是说好了,一炷香过后再与正阳山问剑?这个落魄山山主,怎么说话不算数!不愧是一位山巅剑仙。
在陈平安毫无征兆地问剑之前,尤其是剑阵未曾现世时,大体上,看客们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那些来自落魄山的各路人马身上。
满月峰山巅更高处,那个率先开口的老管家朱敛,虽说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却分明是一位拳法通天的山巅境武夫,一身浑厚拳意凝为实质,如水流泻,四散而去,如仙人揉碎天上处处白云。
“此人在落魄山,是什么身份,竟然可以第一个现身报上名号?”
“莫不是大骊本土边军武夫出身,曹巡狩才愿意如此给落魄山面子?”
“天晓得,这个落魄山,实在云遮雾绕,太过藏拙了,简直就是崛起得莫名其妙,难道落魄山是大骊暗中扶持起来的山头,和阮圣人的龙泉剑宗,一明一暗?”
“如此说来,曹巡狩先前离去,是不是就说得通了?”
位于正阳山地界边缘的青雾峰上,发髻扎成丸子的年轻女子是陈平安开山大弟子裴钱。她已经是宝瓶洲最新一位止境武夫了,不过她此刻暂时压境在了远游境。
按照师门规矩,落魄山武夫下山游历,以诚待人,必须先跌两三境。
“果真是那个郑钱!先在金甲洲出拳杀妖,后与大端曹慈问拳,再回咱们家乡,在陪都战场赶上了那场战事,可惜听说出拳极多,外人却很难靠近,多是惊鸿一瞥。我有个山上朋友,有幸亲眼见过这位女子大宗师出拳,听说极其霸道,拳下妖族,从无全尸,而且她最喜欢独自凿阵,专门拣选那些妖族密集的大阵腹地,一拳下去,方圆数十丈的战场,刹那之间就天地清明,最后注定只有郑钱一人可以站着,所以传闻如今在山巅修士当中,她已经有了‘郑清明’‘郑撒钱’这两个绰号,大致意思,无非是说她所到之处,就像清明时节撒纸钱,四周都是死人。诸位,试想一下,若是你我与她为敌?”
“下场可想而知,正阳山今儿算是踢到铁板了。惹谁不好,招惹郑钱这种大宗师。”
“可她说自己是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算是落魄山年轻山主的武学嫡传?可那山主分明是位剑仙呀!如何教她拳?”
“多半是落魄山另有高人教拳,她只是跟随年轻山主上山修行,其实空有身份?”
“是极是极,否则这个听说还很年轻的山主,既是陆地剑仙,又是九境武夫,未免太过不讲理了。”
水龙峰空中是那个自称山主得意学生的崔东山,这位白衣少年,眉心一粒红痣,丰神玉朗,今天也跌一境,只显露出一身玉璞境修士气象。
他身边的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这个瞧着境界不高的黑衣小姑娘,境界更是深不可测,是唯一一个只以洞府境修为观礼的客人。
傻子都知道,绝对不可以小觑了这位右护法。毕竟这个貌似是水裔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按照身份,可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天下名山仙府,能够担任护山供奉的存在,往往和掌律祖师一样,在山门之内是最能打的,只不过一个对外御敌,一个对内执掌祖师堂门规戒律。多半是她今天不屑以真实境界观礼正阳山。
翩跹峰那边那个自称首席供奉的周肥,青衫长褂布鞋,山下游学书生模样,可他虽然双鬓霜白,依旧青衫风流,背剑之外,脚下犹踩一把长剑,剑仙风采。背后长剑,名为甲午生,是周首席跟崔老弟借来的,脚下这把,姜尚真早年得自北俱芦洲一处秘府,名为天帚。
向崔东山借剑,那么还剑之时,就得一并给出这把天帚,姜尚真对此自然是没有意见的。用崔老弟的话说,就是我与周首席是换命交情的挚友,就不与周首席客气了,周首席与我客气的时候,就更不用客气了。
刘老成、刘志茂、李芙蕖,真境宗的一宗主两供奉,其实都没有离开正阳山太远,依旧在关注正阳山形势,遥遥见着了此人,三人唯有苦笑,这个真境宗历史上的首位宗主、玉圭宗的上任老宗主,做事情从来如此不合常理。哪怕刘老成和刘志茂这种野修出身的凶悍桀骜之辈,并且先后跻身了上五境,面对姜尚真,依旧是半点多余的杂念都不敢有,斗力打不过,要说钩心斗角,更是远远不如。
琼枝峰那位玉璞境剑仙,年轻面容,俊美异常,一双丹凤眼眸细细眯起时,简直可以让女子见之心醉。关键是这位次席供奉,一身粲然剑气恢宏如瀑垂天,霞光熠熠,将他脚下整个琼枝峰笼罩其中,最终还细分出两道同源不同流的剑气霞光长河,一高一低,分别萦绕琼枝峰山峰缓缓旋转,使得一山地界,半山腰处那条朝霞剑气泛起层层金光,山顶附近晚霞绚烂如火烧。剑气如此沛然,却依旧不伤人丝毫。以至于琼枝峰那个女子祖师冷绮最后只能带着她的嫡传们,一个个屏气凝神,低头走过那道小门。
秋令山,自称掌律长命的高大女子,一袭白袍,道风缥缈,所站之处,宝光流溢,是一份毋庸置疑的仙人气象。
水龙峰,青衣小童模样的陈灵均,脚踩一只大炼为本命物的龙王篓,双臂环胸,只要离了骊珠洞天那座小镇,陈大爷在哪里不是大爷?陈灵均心中惋惜不已,贾老哥、白忙、陈浊流这几个好朋友、好兄弟,今天一个都不在场,不曾见到自己的飒爽英姿,是他们的一桩生平憾事了。
武夫种秋,老夫子的武学境界在落魄山并不算高,只是远游境瓶颈,可种秋同时还是一位精通儒家练气的金丹境瓶颈修士。昔年在家乡藕福地被江湖誉为文圣人武宗师的南苑国师,确实极有可能在更加天高地阔的浩然天下,将这个说法变得名副其实。
雨脚峰,剑修隋右边,之前某天明月夜中,她在书简湖中辟水夜游,悄然跻身了元婴境。
被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入驻其中的掌柜“石柔”,此刻站在茱萸峰上空,在骑龙巷披挂杜懋遗蜕多年的石柔,借此机会,终于以女子本来面貌重见天日。化外天魔目中所见风景,远在骑龙巷的石柔一样清晰可见,甚至比神人掌观山河更加清晰,整个正阳山地界,都被她们收入眼底。
元婴境水蛟泓下,只觉得自己今天站在这儿就是唯一一个凑数的尴尬存在。要说境界,泓下确实是要比那个黑衣小姑娘高几境,可是自家落魄山,多怪的门风,天底下独一份,反正从不看这个啊。再说了,泓下如何敢跟周米粒这位右护法相提并论。所以泓下打定主意,反正这趟观礼完毕,回乡之后,她就躲在莲藕福地里边了,不到玉璞境,再不出门。
狐国之主元婴境沛湘的现身,也让正阳山诸峰客人喧哗不已,他们呼朋唤友议论纷纷。
清风城许氏不一直都是正阳山最坚定的山上盟友?难不成清风城也暗中倒戈向落魄山了?这个即将开创下宗的正阳山,难不成一线峰祖师堂年复一年的敬香烧香,烧的都是假香火吗?被礼敬的那些挂像上的历代祖师爷都如此吝啬祖荫,半点不愿意庇护后人?不然何至于沦落到这么个处处树敌、群敌环伺的境地?
而落魄山,到底有几个山巅盟友?不都说落魄山只是魏山君手底下,一个帮着披云山挣钱洗钱的附庸小门派吗?
至于沛湘自己,反而如释重负,她这个在元婴境停滞已久的狐魅,直到这一刻挑明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彻底与清风城当众撕破脸,道心才清澈通明起来,隐约之间竟有一丝瓶颈松动的迹象,以至于沛湘心神沉浸于那份大道契机的玄妙道韵中,身后条条狐尾,不由自主地砰然散开。只见她这个元婴境地仙的法相蓦然大如山峰,七条巨大狐尾随风缓缓飘摇,拖曳出阵阵炫目流萤,画面如梦如幻。
那个公然宣称“化名”于倒悬的落魄山供奉,看架势好像又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足够惊心动魄,但是今天不一样,这些好像都没什么了。
真正让宝瓶洲所有观礼客人,甚至是所有通过镜水月观看这场庆典的别洲修士感到震撼的,是最后两个现身之人。
风雪庙魏晋!
飞升城宁姚?
客卿魏晋。
这位自报头衔与名字的风雪庙大剑仙,当之无愧的宝瓶洲剑道第一人,此刻就站在一线峰附近那条大骊渡船上,凭栏而立。
去剑气长城杀妖,问剑天君谢实两场,可以说,以魏晋的境界、威望、杀力,他一个人,俨然就是一座宗门。
如果魏晋不是性情散淡,太过孤云野鹤,行踪如云水不定,不然只要他愿意开宗立派,随随便便就能成,而且注定不缺弟子。一洲山河版图,所有剑修坯子,假设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山头,必然会舍弃龙泉剑宗和正阳山,主动跟随魏晋练剑。
道理很简单,宝瓶洲一洲剑道,就是魏晋挑起来的。是魏晋让三洲修士知晓一事:我宝瓶洲山巅处亦有剑仙,气概风流,不输别洲。
而白鹭渡那边,背剑匣的女子,宁姚?剑气长城和第五座天下的那个宁姚?
绝无可能。只说一事,她去了崭新天下,怎么来的浩然?文庙为她破例吗?还是她凭自己的本事仗剑飞升啊?
所以用屁股想都知道,多半是同名同姓了。况且这个背剑女子的现身和御风悬停,动静都不大,甚至远远不如米裕、隋右边和于倒悬这三位剑仙。
余蕙亭站在魏晋身边,以心声轻声问道:“魏师叔,他真是剑气长城的那个米拦腰?”
那个家伙,她认得,最早相逢于山水间,此人当时与长春宫一帮娘们厮混在一起,还自称认识魏师叔,当时她误以为他是个油嘴滑舌之辈。后来此人偷摸去了魏师叔的神仙台,窃取那棵万年松的树枝,山主明明发现了,却依旧没有阻拦,而且言谈之中,好像颇为忌惮这位剑修,认定他是一位玉璞境剑仙。余蕙亭当时还只是将信将疑,心想说不定此人当真认得魏师叔。
魏晋点头道:“是的。米裕在剑气长城修行资质都算是出类拔萃的,只是他以前出剑一贯作茧自缚。地仙两境之时的米裕,跟玉璞境的米裕,是一个天一个地。”
余蕙亭又忍不住望向白鹭渡那边的年轻女子:“魏师叔,她是?”
魏晋淡然道:“要是不信,自己去问。”
余蕙亭作势要御风离去,师叔魏晋无动于衷,她只好悻悻然收起那份气机涟漪。
她只是轻声问道:“魏师叔要跟着出剑?”
魏晋无奈道:“需要吗?”
余蕙亭疑惑道:“毕竟正阳山剑顶那边,还有个由多条剑道凝聚而成的仙人。”
魏晋摇摇头:“只要宁姚出剑,弹指间就破碎。”
不太喜欢说话的魏晋,又补了一句:“何况咱们这位喝酒没输过的隐官大人,不会给正阳山这个机会。”
余蕙亭心神震撼:“隐官?!”
魏晋讶异道:“你不知道?”
余蕙亭满脸委屈,她咋个知道嘛。
魏晋不再言语,确实烦人,还是应该早点去剑气长城,找左先生请教剑术,才不会烦心。
吴提京先前隐匿在暗处,出剑极其果决,几乎是刘羡阳一去停剑阁,他就与玉璞境的夏远翠同时出了剑。
这位境界暂时只是金丹境的年轻剑修不但祭出了那把名为鸳鸯的本命飞剑,还将第二把拥有两种本命神通的飞剑一并祭出。两种神通,皆不讲理,既可帮助自己临时破境,又可以架起一座玄之又玄的长生桥。
先前吴提京等于是在自己和陶烟波、晏础三人之间架起了一座虚无缥缈的长生桥,所以一旦谁遭遇某种致命伤,就都可以伤势均摊,至少再无性命之忧,面对剑修生死一线的问剑,这简直就是能够更改胜负生死的一记无理手。
不承想,最终还是没成,刘羡阳还是继续登山去了。
吴提京抹了把脸。他满脸血污,是鸳鸯飞剑的某种伤势反扑,这点轻伤不伤大道根本,吴提京完全没当回事,真正担心的,是通过这把本命飞剑,瞧见了两个女子。
刹那之间,吴提京好像冥冥之中神魂剥离,一个身处云海中,仰头望去,面对那条真龙的一双金黄眼眸,哪怕眯起眼睛,它,或者说她,那份浓厚气运在身的大道气息,依旧令人感到窒息。另外一个自己,仿佛置身于一轮天上明月中,脚下是一座陌生天下,所见之人,是个面容、身形都极其清晰的圆脸女子,她倒是没生气,就是觉得好奇,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询问你是谁啊。
所以吴提京几乎是出剑的瞬间就已经收剑。
此次出剑,本来就违背本心,只是作为祖师堂谱牒修士,不得不为师门递出两剑,等到剑顶那边竹皇扬言要将白衣老猿从谱牒上边除名,吴提京失望至极,这种剑修,不配当自己的传道恩师。
去了趟茱萸峰,吴提京却没有找到那个带自己上山的田婉,他就留下一封书信,与她道谢一声,算是感谢田婉带自己登山修行。再去了趟小孤山,见了苏稼一面,不知为何,总觉得熟悉。吴提京虽然性情孤僻,但是对于修行一事却极有天赋,好像是与生俱来的,知道这是山上的某种夙愿和宿缘,与前世有些牵连,不过吴提京没觉得因为一个女子,自己的练剑一事就可以拖泥带水。最终这位才及冠年龄的天才剑修决定干脆悄然离开正阳山,打算当个云水生涯的山泽野修去。
在哪里练剑不是练剑,竹皇传授的剑术,吴提京本就没觉得有什么高妙之处,一学就会,学成了都不觉得有何大裨益。至于竹皇是否藏私,有那压箱底的上乘剑术尚未传授,吴提京对此根本无所谓,不学也罢。
吴提京身形化作一缕细微剑光,悄然而走。
吴提京又突然停滞不前,因为他敏锐察觉到前方一处树荫中出现了一粒不同寻常的光亮,是绝对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的月色。
白鹭渡那边,一个闲着也是闲着的圆脸姑娘,一边用芦苇拨水,一边随口询问道:“你是谁?去哪儿?”
吴提京现出身形,干脆利落道:“吴提京,准备出山游历。”
那个女子嗓音只是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
吴提京等了半天,结果那点月色消散后,就没有动静了。
可正当吴提京准备重新赶路的时候,又有些许月色凝聚在别处树荫中:“你干吗发呆不动,我又没拦着你,无冤无仇的,不过得提醒一声,以后你就是出门在外的人了,千万别这么瞎出剑,亏得我不是剑修,对吧?”
吴提京不是什么疑神疑鬼的人,如果对方没说这些话,他说走也就走了,但是对方这番言语,越听越像是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意思,就由不得他不屏气凝神,以备对方不依不饶地要求切磋一场,毕竟确实是对方占理,分生死胜负,吴提京都觉得在情理之中。吴提京略作思量,处处剑光直落,所有草木树荫、山石影子中一处不落,皆有剑光搅碎荫凉。最后一道剑光更是一个有意无意的稍稍放缓,然后落在自己的影子中。
白鹭渡那边的赊月疑惑道:“你是不是有病啊?剑修了不起啊?”
吴提京皱眉道:“你到底要不要拦我?”
赊月丢了手中那丛芦苇,起身气笑道:“事不过三,赶紧下山!”
吴提京再无犹豫,身形重新化作一抹剑光离开正阳山。
宁姚察觉到赊月那边的情形,以心声问道:“有事?”
圆脸姑娘赶紧摆手,哈哈笑道:“没事没事。”
宁姚说道:“有事就说,不用客气。”
赊月赶紧说道:“那必须啊。”
宁姚觉得这个赊月跟刘羡阳挺般配,都心大,还喜欢不见外。
早已撤出正阳山地界的云霞山老山主一直在掌观山河,剑顶那边许浑摔地那一幕,委实是瞧着触目惊心。老仙师抚须而叹:“金简,为师幸好听你的劝,不然就要步那清风城许浑的后尘了,我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如何不打紧,一旦连累云霞山,说不定就要令宗门前功尽弃,再无希望跻身宗字头,险之又险,幸甚幸甚。”
蔡金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神色复杂,抬起手,揉了揉脖子。
昔年小巷中,她一个不小心,曾被一个陋巷少年以碎瓷抹杀。
她活着离开骊珠洞天之后,机遇连连,先是出人意料地侥幸成功跻身金丹境,开峰,成为云霞山祖师堂一员,然后以地仙修士身份走了趟大骊朝廷开启的飞升台,得以破境跻身元婴境,山上山下,竟然都会被尊称一声老祖师了。而且在师门山头那边,有“观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雾霞光尤为殊胜,蕴藉天地灵气,被誉为“天上尤物”。蔡金简还有一桩福缘,如今更是毫无悬念的云霞山下任山主,因为师父已经决定此次观礼之后就闭生死关,要么打破瓶颈跻身玉璞境,要么兵解离世,不管如何,都要争一争宗字头衔,所以蔡金简就会顺势接任山主一职。
短短不到三十年,蔡金简好似做梦一般。只是她经常会想起一人,好像不愿少想,却又不敢多想。
那个来自大骊京城的礼部左侍郎董湖站在渡船观景台那边,忧心忡忡,巡狩使曹枰一走,老人可就没了主心骨。
其实这位老侍郎,对刘羡阳,对陈平安,半点不陌生,恰恰相反,老人对那两个昔年小镇少年印象深刻。
当年他就是那个为朝廷走了一趟骊珠洞天的礼部官员,他当时是右侍郎,负责对那座牌坊楼拓碑,如今不过是更换了一个字,从右变左,一年年的,就成了老侍郎,老人这一辈子,都算交待在了那座礼部衙门。早年担任过几年的大骊陪都吏部天官,不算升官,只是官场平调,算是由他这个老成持重的京城礼部老人带一带那拨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免得年轻人太过激进,失了分寸。后来等到那个柳清风上任,他就让出了位置。等到战事落幕,董湖顺利得了个学士头衔,可惜不在六殿六阁之列。
老人对什么落魄山、泥瓶巷,可谓熟悉至极,当年第一次见到那两个少年,就是在河边的铁匠铺子,尤其是陈平安,当年还只是个黑瘦少年,就已经靠那几袋子来之不易的金精铜钱悄悄成了西边五座山头的主人。不过少年背着一箩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时候,大概是看到了一群陌生面孔的官老爷,当时有点蒙,陋巷少年那会儿很是憨厚淳朴啊。
所以完全可以说,位列大骊朝廷中枢的董老侍郎,是看着当年那个泥瓶巷少年,如何一步步通过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山头,租借给圣人阮邛,又是如何与棋墩山魏檗结识,最终选择落魄山作为祖山,开山立派,有了牛角山渡口的。之后年轻山主就是数次远游,不断买下更多山头,招徕更多人物入山。所以老人现在既忧心自己的处境,又有些许幸灾乐祸,当是拿来排忧解闷、苦中作乐了。